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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江南一场豪雨。

      白玉楼躺在府中熊皮榻上,几个粉黛娇娥正给他捏着脚,垂着背,扇着风,好不快活。府中雕梁画栋,靠着皮榻的角落里,还摆着一尊五足朵带银熏炉,里面点的是上号的翠微草堂忘忧香。

      白玉楼当官了。

      虽然正道武林批他是邪魔外道,无奈邪魔外道竟然也能中了探花,加上其油嘴滑舌,好上下打点,爱结交朋友,喜宴请宾客,没几年便升了广德州牧。

      只可惜一身武艺无处施展,自己那柄爱刀也好几年没碰了。

      武林中人都想杀他,又不敢跟官府斗,偶尔来几个刺客,常被护院的老管家拿下。这人生越来越无聊了,要是再不来点儿新鲜事儿,恐怕白玉楼也要向词刀一脉那位老祖宗一样自杀辞世了。

      李一心之死,使得中原武林群龙无首,成一盘散沙,商帮越来越挨欺负,那些真正的邪魔外道越来越嚣张,什么明教黑教基教西正教,简直群魔乱舞。反正白玉楼自己也被标榜为邪道了,他也无心管这些事,宾客散了就吟个小曲儿,好不快哉。

      “报!”

      一浑身是血的兵士跑进府中来,手上托着一纸书信,刚到府中,还未跪下,便晕了过去。

      白玉楼摆了摆手道:“抬出去抬出去。”

      “老爷,看看那封信吧!”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要看你看去。”白玉楼皱起了眉头,嘶叫一声道:“小翠,往下点儿。对对对……”

      “老爷,这封是城门吏的信!”

      白玉楼挑开眼皮,“城门吏的信也能送得一身是血?”

      “老爷,胡虏已经攻进城来了!”

      白玉楼眼皮直跳,心中一惊,怒吼道:“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您这些天请乡绅们吃饭的时候,拦下了七位信使。第一封说北都被破,第二封说胡虏大军已经南下,第三封说南都被破……”

      “甭说了!”白玉楼终于认真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胡茬,“敌遒是谁?”

      这老管家抿了抿嘴,怪声道:“老爷您的熟人呐。”

      “熟人?”

      “江漫雪。”

      江漫雪。

      江漫雪。

      竟然是她……

      那年江漫雪一刀刺死李一心,使“铁马冰河”四字成为正道武林中的禁语,凡是正道之人,必闻之色变。

      铁马秋风人去后,书剑寂寥枉凝眸。

      那日望着江满雪的背影,满腹辞藻的白玉楼竟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最后还是江满雪回头一瞥,留下两句诗。

      “旧梦尘封休再启,此心如水只东流。”

      这是诗剑第一式与第二式的名字。

      没想到居然有缘再见。

      白玉楼脱下身上的狐裘,从毛榻底下抽出了自己的刀。五年来,这刀其实还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从未离开过。

      “江漫雪,我似乎还没告诉过你此刀之名。”

      这是杀了李一心的刀啊。

      就算是遗臭万年,人们不应只记住江漫雪的名字。

      忽然一群穿着一身破烂皮衣的人冲进来,乍一看像街边的乞丐,细一看,这群人身高八尺,肌肉虬结,行动有序,显然是一国精兵。产自北方大草原的羊皮是他们衣衫唯一的材料,那些羊绒都被中原商帮高价转到中原了。也许白玉楼冬日常穿的那件羊绒袄就是他们的杰作。

      “是,至今我竟不知,你的刀唤何名。”

      熟悉的声音,唤起了白玉楼多少记忆。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念想上她的,也许只是最近,也许就是当年远远望见她的第一眼。

      只是如今没有了那一袭青衣,手掌也起了些茧子,不再像当年那般玲珑剔透。她脸上的风霜也洗不去了,只是不知为何,白玉楼仍觉得这是天下最美的女人。

      屋里仅剩的几个兵士、家丁都被那些胡兵制住了。

      白玉楼打破了寂静,压着嗓子,用近乎吟诗的语气叫出了自己那柄刀的名字:

      “吾刀唤——雁断西风。”

      雁断西风。

      果然是词刀一脉会有的名字。

      江漫雪腰间别着两柄剑,一柄是当年她自己用的,另一柄就是朱邪。江漫雪并不想凭借利器,她抽出了陪伴自己二十年的佩剑,那柄剑闪着冷冽的银光,不像朱邪那般妖艳邪异,却也像诗剑派的招式一样,古拙雄奇。

      “此剑原叫诛邪,诛杀之诛。”

      郎配朱邪,女配诛邪。白玉楼暗忖,如此不吉之兆,怪不得李叔卿会为江漫雪所杀。

      江漫雪并未说完。

      “现在,它名铁砂。”

      若说诛邪像是诗剑一脉的样子,铁砂之名,却只是江漫雪自己的风格了。就像她的“铁马冰河”,在诗剑一脉的原式名为“铁马冰河入梦来”,取自陆游诗《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也算豪放之诗。但在江漫雪看来,还是太柔了。

      白玉楼也能猜到,江漫雪只是不喜欢原名中的梦字。

      做梦,可不是江漫雪的风格。

      就像她从来不梦想与李叔卿在九泉相会。

      就像她从来不梦想李一心会原谅她。

      就像她从来不梦想自己能爱上另一个人。

      也像现在,她并不梦想这是美好的重逢,也不梦想能喝酒叙旧。他们其实能有多少旧呢?

      江满雪的剑很快。

      就像白玉楼的刀。

      两道光影的碰撞与运行,都已不像当年般稚嫩。

      江漫雪的狠和准又更进了一步,白玉楼的刀法则比以前使得更稳。刀剑相对而击,如果当年白玉楼不再转身,这一幕恐怕早便有过。

      “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

      白玉楼言中,挥刀一招,如秋风扫落叶,是词刀中少有的大开大阖之式。江漫雪被其力震到一边,刚要回击,却觉耳边一阵微风扫过。

      零落青丝,两三根。

      白玉楼咧嘴一笑,道:“这是还你的,下次再敢砍爷儿头发,小心我入你梦去,使你成秃瓢!”

      白玉楼非但没有荒废武功,居然还有如此长进。

      还是说,之前他便深藏不露?

      江漫雪摇了摇头,不再想这些。白玉楼的刀如掠影,却是多有虚式。只要看透实招,“铁马冰河”便可送他离去。

      白玉楼提刀了。

      江漫雪看准了时机。

      “铁……”

      起式未中,白玉楼似残影飘忽一般,与眼前消失。当年击杀李一心的,只是铁马冰河的起式而已,却教江湖中人误以为铁马冰河只有一剑。

      白玉楼飘渺的声音在江漫雪耳边响起。

      “江阔云低……”

      这似乎也是个起式,恍惚之间,江漫雪只觉脊背中了一记钝击。

      “马冰河……”

      许是那一击乱了江漫雪的方寸,她的剑招更快了,却破了之前的节奏。破,有时能出奇制敌,有时又可贻害自身。

      “断雁叫西风!”

      这是和白玉楼的刀几乎同名的一式。

      其实也是白玉楼所学之中最强的一式了。

      那位老祖宗就是为了这一式而死。

      传闻他领略红尘三千事,后于佛前面壁,三日顿悟,创出此式,终在进一步精研之时以此式将自己斩杀。

      白玉楼还没练那么邪,但破去自乱阵脚的铁马冰河却是可以的。

      袖风呼啸声中,铁砂剑断为两截。雁断西风刀也碎了。

      之后清厉的两声脆响,铁砂剑的残片与雁断西风刀的残片一同落地。

      看似平手。

      其实白玉楼更胜一筹。

      江漫雪将剩下的半截剑扔到一旁,仰头凝视着身前这其实并不算故交的故交。

      “其实不是‘江阔云低’那一击乱了你的章法,而是你心乱了。”白玉楼吹了吹自己垂下来的鬓毛,嘴角一撇,邪邪地笑了。

      江漫雪无情地揭露了他:“莫作多情。”

      “唉,多情总被无情恼啊~”白玉楼叹了一声,左右环视了府中的胡兵。

      “主子的剑都断了,还不上来群殴,你们可是真汉子。”

      江漫雪冷笑:“他们听不懂你说话。”

      “好话也听不懂?”

      “坏话能听懂。”

      白玉楼皱眉高嗓道:“这不找虐么,不学怎么听好话,专学听坏话!”

      江漫雪跟那群人咕唧了几声,反正白玉楼听不懂是什么,到底是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群人听完后就走了,一个子儿也没多带。

      江漫雪看了一眼白玉楼的断刀,终于由衷地笑了起来:“乘那些奸商还没死光,去买柄好刀吧。”

      “我这刀可是我家老头私人锻造,万金难求,那帮土包子手里怎么可能买到?再过两年,我自己也能打出这样的好刀。”白玉楼得瑟了起来。

      江漫雪摇了摇头,走出府门,与天吹一胡哨。一匹火红的骏马从尸横遍野的街市上飞奔而来,火焰般的鬃毛上还系着波斯造的小铃铛,那马鞍上镶着琥珀玳瑁,一看便是稀货。

      白玉楼看了看满城横尸,无奈道:“原来你是屠了城才撤退的,不过看你那匹高头大马——你比我混得强啊!”

      江漫雪一跃上马,举起马鞭,回头一望:“何年春暖花开日,我们再见!驾!”

      马鞭挥落,宝马嘶鸣一声,带着白玉楼心爱的人儿,扬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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