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鳞》遛鱼

5、老伴突发脑溢血，大山磕头求龙鳞

　　这场劫难过去之后，又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里金大山的日子依旧平顺。儿子金小山上了大学，毕业后分配在政府机关部门工作，拿国家给的工资，享受多种优厚待遇。不用再像他爹风里来雨里去地里刨食，辛苦操劳。事业心很强的金小山走上仕途后，一门心思全扑在工作上，直到二十七岁才和同单位一位叫赵菁的漂亮姑娘结了婚。想抱孙子的金大山满心欢喜让老伴刘翠翠暗示儿媳妇抓紧时间给他添个孙子，不料却被儿子一句话打击得半天缓不过劲来。金小山说：“爹，我们打算五年以后再要孩子。工作太忙了。我在单位进步很快，赵菁也是，刚入了党，正是工作上让领导看表现的时候。爹，娘，我们保证，五年以后一定让你们抱上大胖孙子！”金大山叹了口气，抽起了闷烟。气氛很尴尬。最后还是老伴刘翠翠打破了僵局，她笑眯眯摸着儿媳妇的手说：“你们定了就中啊，将来孩子生出来，俺给你们带，不耽误你们工作。”金大山还是不说话。金小山看出来，他爹这就算是默许了。
　　五十岁的金大山还要再等上五年才能抱孙子，享受天伦之乐，这让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工作工作！工作到底是当吃还是当喝？工作了，连孩子都不生了？那中国人都去工作了，谁来生娃？金大山一连几天都睡不好觉，在床上烙饼一样翻来覆去地折腾。刘翠翠拉亮了电灯给他端来一杯水，“老头子，又犯嘀咕呢？有啥事想不明白说出来心里就亮堂了。”金大山喝一口水又重新躺倒，“俺就是想要个孙子。咋了？”“唉，俺一猜你就在为这事儿愁。愁有啥用呀，儿子大了，都娶媳妇了，他想咋地就依了他吧。现在的年轻人，想得跟咱当年可不是一回事儿喽。别愁了啊。小山子不是答应了，五年以后给咱生个孙子吗？慢慢等吧。快了，快了。”“你才四十七，你急啥？俺今年五十了，谁知道还能活几天啊。不定哪天睡下去就起不来了。看不见孙子，俺有啥脸面见金家的列祖列宗啊。唉……”“你这个死老头子！尽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呸呸呸，快摸木头！啥见得着见不着的，你这个人命贱，咋说也能活到一百二。”金大山咧嘴笑了，“妈呀，那俺不成老妖精了？”……
　　刘翠翠上茅房时突然昏倒。被儿子气得闷了好几天，心情才好转的金大山吓得乱了手脚。正巧王麻子来串门，见刘翠翠倒在地上不省人事，金大山又是搀又是拽急得直喊“孩子他娘”“翠儿”立马感到事情的严重。他二话不说跑回家发动拖拉机，调头开到金大山家和他一块把刘翠翠架上拖拉机放平躺倒，嗒嗒嗒嗒往县医院开。到了县医院医生一检查完就说：“突发性脑溢血。早送来就好了。病人现在非常危险，随时都有可能死亡。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抢救。你们谁是病人家属，签一下病危通知单。”金大山跌坐在手术室门口的排椅上，眼神都直了。他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了。昨天不还好好的刘翠翠怎么说倒就倒了？早上她还在饭桌上说下午要去买块布料做几床新床单给儿子捎去呢。话音还好象就在耳朵边上，人却已经一脚踏进了鬼门关。金大山想到这儿眼泪就直往下淌。五十年来，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是那么脆弱。二十八年来，金大山已经习惯了刘翠翠陪伴在左右的生活，习惯了她手脚麻利地在他身边干家务，劳累了一天下来总是要她为他捶捶背捏捏肩他才觉得浑身舒畅。二十八年啊，她嫁给他的时候才十九，娇羞得就像一朵花。这么多年里，她为他生儿子，种菜卖菜养鸡养猪，承担了所有的家务却从来没有过任何埋怨。就连现在他身上穿的，脚下踩的，哪一件不是她刘翠翠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呢。乡里人从不把情呀爱呀的挂在嘴边，但金大山从来都没亏待过刘翠翠，隔三岔五总给她买些点心啊零嘴啊搁在她枕头边，刘翠翠还是姑娘的时候就爱嗑个瓜子啥的。金大山胡乱抹了把脸隐去眼泪，在手术室楼后的小花园里找了个僻静地方坐下。
　　“俺十岁见了您，捡到这片龙鳞。二十岁游泳腿肚子转筋差点淹死，您救了俺。三十岁上，本该从架桥上掉下去摔死，也是亏了您止住了那驴，又救了俺一回。四十岁前儿，俺儿考大学，眼见着那上吐下拉的怕是进不了考场，俺把您的神力借给他，救了这孩子的前程。现而今，俺五十了，又遭了这一劫。俺知道，人不能太贪心。俺得了您三回大恩，俺知足了。可俺翠儿跟了俺二十八年，她不易啊。俺求您再救俺一回吧。俺给您磕头了，俺求求您了……”金大山正对着放在石桌上的护身符连连磕头。额头先是淤青，后又见了血丝，最后渗出了血。一条细细的血线顺着额头流到眼角。金大山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一时间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分外晴朗的天说变就变了颜色。浓而厚的黑云覆盖了整个天空。黑云越来越多，越堆越厚。“哗”瓢泼大雨倾泻而下。正在小花园附近散步的病人拄着拐杖滚着轮椅急匆匆往病房赶，几名年轻的小护士手挡在额前尖叫着踩着雨水从食堂跑回宿舍。忙乱中一个胖乎乎的小姑娘瞥见了跪在石桌前的金大山。她稍作犹豫之后顶着雨跑了过去扶起那位老人，却赫然发现他已经昏了过去，人事不省。小姑娘吃力地把金大山扶进了住院部。
　　清醒之前的金大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梦里，他和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老头儿下棋。那老头儿不仅棋艺精湛杀得金大山全无回天之力且长得不同凡人，鹤发童颜仙风道骨。他自称龙先生。金大山隐约记得他忍不住告诉龙先生刘翠翠突发脑溢血的事情，说的时候金大山几度哽咽。龙先生轻扶胡须，面色不改：“这四十年来你我的缘分只增不减。每隔十年，你命里遇灾一回，我都尽力帮你渡了。你我注定感应六十年，直至你七十岁。你妻刘氏命不该绝，这一劫却是难逃。天机不可泄，言尽于此。你回吧。”金大山急得想赶快说话，他想问的很多想预见的更多，但他必须多问问刘翠翠的命数，他须要知道她的安危。他要说，快快地说。可任凭金大山再怎么张嘴都发不出声音。面前腾起一团烟雾，龙先生消失得无影无踪。头上冒汗后背发凉的金大山使劲张开嘴喊叫，急得醒了过来。
　　“俺翠儿咋样了？”金大山腾地坐起来抓着病床边年轻男医生的胳膊，插着针头的手背上回血了。“哎呀，大叔您快躺下，把手放平。对对，大叔您头上是怎么弄的？刚才可把我给吓坏了。”是那位胖乎乎的护士。“丫头，是你把我送到这儿来的？”“恩。大叔您放心吧，输完这瓶您就好了。您呀，是神经紧张引起的昏厥，对身体影响不大。”“啊！俺的护身符呢？那是俺的命呀！”“是这个吧？大叔。”医生笑眯眯拿出一个元宝式的小香囊，“刚才那雨下得急去得快，这是我们医院清洁工在小花园石桌上捡到的。小文说八成是您的就要了过来交给了我。您快收好。”金大山一把抢了过来连谢谢也来不及说就挂回脖子。他定一定心努力让自己忘掉那个玄妙的梦，然后恢复平日里的沉稳：“医生，谢谢你。小文护士，俺要拔针。现在。俺要去看俺孩子他娘。她在做手术，俺现在就要去！”胖乎乎的护士无可奈何地用目光征询医生的意见。年轻的医生同样无可奈何地看了看一脸倔强的金大山，“大叔，您现在是我的病人。我必须为你负责。”“不用负责，俺身体好得很。医生，给俺拔了吧。要不，俺自己来……”“哎哎哎，”护士小文急了，“还是我来吧，您别给拔肿了。”金大山针头一拔就翻身下床，心急火燎地往手术室赶去。
　　刘翠翠吉人自有天象。虽然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但她还是近乎奇迹地手术成功，保住了性命。刚做完手术的刘翠翠脸色蜡黄嘴唇发白，鼻子上插着氧气，显得十分虚弱。金大山哭完了笑，笑完了又一脸湿热的泪，让闻讯赶来的金小山看得鼻子直犯酸。度过危险期后，刘翠翠终于可以说话了，只是语速很慢，好像说快了身体就承受不住一样。金大山从始到终细心照料着她，端屎端尿也亲力亲为。刘翠翠在金大山无微不至的呵护中一天天好了起来。三个月后，她可以自己走路了，而且走得很稳很好，完全不需要金大山搀扶，只是速度稍慢。又住了半个月，刘翠翠坚持要出院。金大山问过了医生，医生坚决不同意说简直开玩笑嘛，至少要住上半年身体好彻底了才能回去。金大山把原话学给刘翠翠听，她急得什么似的：“那可不中！俺的猪咋办？鸡鸭咋办？兔子咋办？菜咋办？俺要走。明儿一早就走！金大山静静听完怜惜地摸了摸老伴刘翠翠手上的老茧，“这些年，苦了你了……”却再也说不下去，背过脸顺手拿起了个苹果削。头发已见白满脸皱纹的刘翠翠看到金大山这副样子也就不再说什么了，闭上眼睛很快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