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叶抄》吴桑

9、褚青叶（七）

　　还有人油腔滑调道：“小厨娘不高兴，言语间要是冲撞了，还求殿下怜香惜玉则个。”

　　余下人等嘎嘎乱笑，素白男子微微蹙眉，略一挥手，那些人立刻散去，别处自便去了。

　　听清那个“殿下”，青叶一怔，随即问道：“请问客人贵姓，又是哪里人士？”

　　他低低一笑：“敝姓侯，名怀玉，表字子琛，京城人。”

　　侯乃当今国姓。此人既来自京城，且又被随行诸人唤作一声“殿下”，青叶不过略一思索，便即全然明白了。池中被他称作二哥的那位，是前些时候遭了抢劫的二皇子，那么至于他，自然是带兵前来征剿倭寇的三皇子了。

　　青叶心里一个激灵，惊讶之下，猛然抬头，一不小心就和三皇子怀玉来了个四目相对。直到此时，她才想起前些时候，自个儿为对门高掌柜与倭人充当译官时，当街笑自己的是他，而前两日被甘仔黑心敲诈了十两银子的客人，也还是他。

　　认出了怀玉，想起自家小伙计甘仔和他打过的那回交道，青叶险些冒了一身冷汗出来。

　　这会儿，浴池内调笑声渐息，却有难以言喻的喘息声及拉扯撕拽衣裳的声音传来，青叶听着害怕，然而片刻，浴池那边忽然又没了声息，心下疑惑，欲要转头偷眼去瞧，怀玉突然屈指叩了两下桌面，把她的心神又给拉了回来。

　　青叶于是去想别的事情，极力不去听水池里面的动静。

　　为着上回遭遇抢劫一事，二皇子在本地的名声有些不太好，有传言说他征逐酒色，荒淫无度，今日一见，果不其然。青叶忍不住拿二皇子和怀玉暗中比较，二皇子面容虚胖，肌肤惨白，而他，剑眉星目，目光深邃，鼻梁高挺，品性如何暂且不作评论，就相貌而言，明显他更胜几筹，说是风流倜傥亦不为过也。

　　青叶脑中一面思索脱身之际，口中问道：“敢问客人唤我，可是有什么事情？”

　　怀玉道：“不为什么，就是瞧着你面熟，有似曾相识之感，像是很早就认识了似的。”

　　这样的搭讪，倒是新鲜，比起镇上的一众男人，斯文得多了。青叶听了，却只微微一笑：“你前些日子才到我们饭馆用过饭，咱们原是见过的。”言罢，把怀玉的面孔又瞧了一瞧，心中暗暗叹息，其人一张面孔之英俊，堪堪可与卢秀才一比，可人品终究还是差了卢秀才一截。

　　怀玉又问：“冒昧问一声，姑娘芳龄几何？”

　　青叶朝他的脸又看了看，口中答说：“二十五。”

　　怀玉扬眉，惊讶道：“巧了，我和你同岁。我是十月里生人，那么姑娘呢。”

　　青叶哦了一声，亦是惊讶非常：“我是四月头上的生日，不多不少，恰好虚长你半岁。”

　　怀玉大笑：“果真是巧，只是我从来不与女子序齿。”

　　青叶亦是微微一笑：“这是自然，咱们这样的身份，怎堪与你序齿排班，只是白说说罢了。”

　　怀玉朝她看一看，忽然又是一笑。

　　这时，呆呆站在一旁的春菜突然笑出了声，插嘴道：“青叶姐姐，你不是下个月才到十九岁生日么？前儿我还听芳阿和甘仔说起要给你过生日来着。”

　　怀玉忍俊不禁，噗嗤就是一乐。青叶着恼，向春菜道：“你可真是会说话。”

　　春菜悄悄翻了个白眼，道：“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青叶冷笑：“我听说浴肆的姑娘们都是从倭国过来的，敢问你来了多久，汉话竟说得这样好。我在外面看到很多会说汉话的倭人，可没一个有你地道！”

　　春菜立刻变了脸色，才晓得一时失言，被青叶抓住了把柄。得罪了青叶事小，坏了浴肆的名声事大，那老板娘琴官可不是省油的灯。

　　春菜垂头，不敢再言声。青叶被她拆了台，也不耐烦再与怀玉虚与委蛇，遂推开茶杯，道：“不早了，我先走了。”

　　然而话音未落，手腕子却已被怀玉给抓在了手中。

　　青叶便低头去瞧他的手，他手指修长，一看便知是养尊处优之人，但奇怪的是，他的掌心与指肚却有一排粗糙茧子，触之有不适之感。

　　因他为自己解了围，青叶承他的三分情，是以勉强自己和他周旋了这许多时候，只是一来她不是八面玲珑的人，二来也没那个耐性，因道：“我是良家女子，并不是这浴肆的奴婢。公子强行留了我在这里，外人难免胡乱猜测，以为我与公子有什么苟且之事，恐于我名声有碍。不仅我，便是公子你，怕也要落个恃强凌弱、强抢民女之名。”

　　“不若我教你一个好法子，”怀玉听了她一通大道理，不气反笑，指着角落里一名男子，俯身向她耳边道，“他是浙江巡按监察御史林炳生的二儿子，不若你写了状纸或血书一封，叫他捎带回去给他老子，如此岂不便宜？”

　　他俯身说话之际，似乎在她脖颈间轻轻嗅了一记。青叶一怔，继而红了脸。

　　怀玉眼睛望着她，忽然一笑：“姑娘用的香倒雅。”

　　这香是人家送给她的。否则她一个烧菜的厨子，从早到晚烟熏火燎的，哪有那个闲心去品香烹茶呢，后厨里待上个一时半会儿，头上身上就全是烟火气，她平常连鲜亮的衣服都不太穿，更遑论打扮。只是这香是她一个爱重的人送的，且人家送她时，再三说这些是市面上买不着的，乃是宫造之物，最是难得云云。所以她才在每晚临睡前，在屋子里焚上一块。

　　青叶急于脱身，一番大道理没能吓到他，便装出个可怜又难过的模样儿来，低声道：“天都这么晚了，还请你放我回去。我家的饭馆就在隔壁，往后你过来，我一文钱都不赚你，你道好不好？”

　　怀玉想了一想，笑道：“也可。只是，酒也不能掺水。”

　　青叶离去之时，眼睛的余光瞥见二皇子从浴池内懒洋洋地爬上来，又听得他向怀玉笑说：“那个饭馆大厨呢，你竟然放她走了？”

　　次日，青叶开门做生意时，琴官又跑来了，她知道自己理亏，少不得要来赔礼。青叶心里窝着一团火，留下她带来的礼物，把她人赶了出去。

　　之后日子照旧，风平浪静，乏陈无味。三皇子怀玉接连数日未到七里塘人家来，倒是二皇子怀成来了一趟。

　　那一日，青叶正埋头在柜台内拨算盘，怀成忽然来了。甘仔不认得他，见他衣着华贵，身后跟着成群的侍卫仆从，派头很大的样子，便知是个大客，赶紧上茶水，报了菜名，照例又向他推荐了掺水的十年女儿红。

　　那人果然浑不在意道：“行，十年女儿红来一壶。菜么，叫你们大厨随意烧几个拿手的便成。”

　　甘仔见他不仅派头大，且是个极好说话的，心中着实得意，想，今儿又能发一笔不小的财。

　　然而大客话音才落，柜台内噼里啪啦响的算盘声便戛然而止。

　　柜台内的青叶听出怀成的声音，小心肝儿扑通扑通跳起来，伏在柜台内不敢露面，呆坐片刻，忽然又想起一事，才要叫甘仔过来交代两句，却已晚了。

　　甘仔上了酒，大客才喝下一口，“噗”的一下全吐了，酒杯往桌上一摔，喝道：“叫你大厨出来说话！”

　　此人变脸前后，分明是两个人，前面还笑菩萨一般的和善模样儿，转眼现出一脸煞气来，甘仔自忖，莫非是水又加多了？面上堆了笑，问道：“客人有何吩咐，说给我听也是一样的。”

　　那人还未说话，他身后跟着的侍卫已悄悄地拔了刀子出来。甘仔忙退后，惊慌叫喊：“青叶姐，东家！”

　　青叶自柜台内转出来，道：“客人叫我？”

　　上回在浴肆内，因为热雾缭绕，只闻其声，却未看清长相，只知道是白且胖的一个人，今儿仔细一瞧，其人面相倒也周正，只是一双桃花眼忒亮了些，眼神像是带火钩子一样，粘在哪里，轻易摘除不掉，令人见之害怕。

　　怀成挥手示意侍卫将刀放下，再眯了眼，把青叶上下一通打量，哈哈笑道：“还当你那日说自家是大厨和东家是扯谎，没想到竟是真的，稀奇稀奇！”

　　青叶一脸惊讶：“原来你是那日的贵人。”

　　怀成点点头：“我就是那日的贵人。那日我喊你过来说话，你怎么就呆站着，不愿意？”

　　青叶道：“我是受了惊吓，变傻了。贵人那晚若让我赶紧烧几个菜端上去，我大约就能听懂了。”

　　怀成哈哈一笑，指着桌上自己喝过的残酒，道：“这酒，你自家喝一口看看。”

　　青叶低眉顺眼，微欠着身子笑道：“我不善饮酒，且还要做活，这酒……”

　　怀成又是一笑，取过桌上酒杯，送到青叶唇边，道：“你不喝，怎知自家的酒地道不地道？”

　　青叶仍然赔着笑，却不伸手接这酒。怀成看她的样子，笑容忽地转作一脸的阴沉：“这酒，你喝，还是不喝呢？”

　　青叶本非弱质闺秀，她开饭馆做生意，客人三教九流，这些年来，什么样的人都见识过，可唯独对这怀成心怀几分忌惮。他的权与势暂且不论，一个男子，若是忽冷忽热，状如笑面虎，总会使人心存畏惧忌讳。

　　而这些还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其人十分好色。有传言说，他最爱妖艳貌美女子，此番来祭海，不过短短一两个月，便已搜罗了数十名美女藏于公馆内以供淫-乐，各路官员知道他这个癖好，为了巴结他，都想法设法地给他送美人儿。他公馆内收罗了许多貌美女子不算，还时常出没于各处青楼楚馆浴肆寻欢作乐。

　　青叶对他心存忌惮，被他一双肿泡眼死死盯着，终是无奈，伸手接过他手中的酒杯，回头招手叫甘仔上前来，待甘仔躲躲闪闪地走过来时，青叶手一扬，一杯残酒尽数泼到了他脸上。

　　甘仔马上捂着脸，委委屈屈地哭了出来。

　　青叶斥责他道：“黑心小鬼，你又瞒着我往酒里掺水了是不是？我问你，你背着我昧了多少黑心钱！”

　　甘仔一面流着眼泪水，一面可怜巴巴道：“青叶姐，东家……”

　　青叶索性连酒杯也丢到他头上去，斥责道：“你还有脸唤我一声东家！”

　　甘仔捂着脑袋说：“东家，是我不对，我下次再也不敢了。你千万不要赶我走，我没工做，家里人就都要饿肚子，我娘也没法子治病啦！”

　　青叶往他脑袋上噼里啪啦拍了几巴掌，回身向怀成赔礼道：“他小孩子家不懂事，冲撞了贵人。贵人大人大量，万望勿怪，我这便去后厨为客人炒几个拿手菜。”

　　青叶向怀成赔礼道歉后，转脸再去呵斥甘仔：“今儿贵人的账我都算到你个死人头上，看你还敢不敢背着我做坏事，哭也没用，就从你下个月的工钱里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