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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六章 落日余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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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玉努力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
为一个明知挽留不住的人,伤害活着的人,自己不能心安,被挽留的人,恐怕也不能心安。
若是可能,柏玉想带着师父去走遍这人界的每一处山川河流,去看陌上花开,听飞瀑流泉。
师父这一生,都困在玄圃,守护着娘亲的真身,用一生自由换来爱的人天高任翔。
本该是风华绝代的冠鹤,无拘无束的沙鸥,却做了盘踞着灵芝的毒蟒。
待鸟出笼,翅已折,心已倦。
现在的萧海,连在院子里走几步路都会微喘着渗出一额细汗。
柏玉所能做的,不过花所有的时间来陪他走完余生。
柏玉每天扶着他在一眼就能看到边的院子里散步,傍晚陪着他坐在树下看着晚霞漫天。有时萧海精神好时,柏玉也会带他去城郊走走。
偶尔,萧海会拿出玉笛放在唇边,却因气息不足,吹得有些跑调。柏玉微笑着倾听,仿佛并未察觉走样的音调。
萧海吹了几声便把笛子递给柏玉,柏玉总是笑着说,我可不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从未吹过,只将笛子捧在手里,细细地擦拭。
“兰儿。”萧海忽然唤道。声音有些低沉,却厚重优雅,极为好听。
兰儿,应该是娘的小名吧,师父又忆起往事了。柏玉这样想着,继续擦拭着手中的玉笛。
耳边的碎发却忽然被轻轻拢至耳后,没了阻隔,萧海温柔的声音清晰地挤进耳腔:“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柏玉拂着玉笛的手,停在了半空,隔了半响,她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师父。
萧海看着柏玉,目光里有疼惜,有点点责备,更多的是欣喜。
师父把我当成了娘亲?柏玉只觉得五雷轰顶,眼前一黑。
这段时间,她一直努力说服自己接受师父即将离世的事实。如果一切已经无可逆转,为何不能让师父最后一段路走得平静祥和?
何况自己就是神族的后裔,该明白天道轮回不可逆转,更该知道死后魂魄仍会往生,不过是换了一具躯壳,换了一个身份。
师父一声孑然,他本就该过另一种生活。可以是儿女绕膝的凡夫俗子,也可以是佳人期许的翩翩公子,却唯独不该是眼下的样子。
所以换一种活法,对师父而言,有什么不好呢?
于是,柏玉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努力保持平静,努力忘记悲痛。
她以为自己做到了。直到这一刻才发觉,即便看着师父一日日消瘦萎靡下去,她心底也还一直藏着一棵希望的小苗。始终荒谬地幻想,师父眼下不过如一株陷入了冬眠的树,只要一场春雨,便可重换生机,和窗前的梨树一起,开出满冠花朵。
原来,师父真的已经垂垂暮已,甚至连神志都不清醒了!
萧海并未察觉柏玉的异样,仍自顾自说着:“你第一次去人界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萧海哑然失笑,“你一定不记得了,我却记得清楚,两百六十七年零一百二十五天。从那天起,你回来的间隔越来越长。”
柏玉看着萧海,鼻腔里充满酸胀。数百年光阴,居然连天都数的这么清楚。
娘去下界的时候,师父一定是不舍的,不愿的,却还是放她走了。
“我记得你第一次邀我和你同去人界,是一处风景别致之处。翠湖叠瀑,彩林雪峰,崖顶的蓝色冰瀑,幽蓝澄澈,撩人心魄,甚至在天界也难寻这样的所在。我一时惊叹不已,难怪你会流连下界。那地方叫做什么来着?”
“漳扎。”柏玉轻声回道。在她记忆中,娘亲是曾提起过这么一处风景绝胜之地。但柏玉并未亲眼目睹,娘亲是否邀请师父去过,她更是不得而知。
“哦。”萧海点点头,似乎恍然大悟的样子,低着头,不再言语。
过了一会儿,忽然又道:“我原本只道你留恋人间美景,后来才明白,原来那里的人才更让你留恋。”
“可惜,我不是那个人。”萧海的后半句话几乎低不可闻,却像绣花针一般一下不落地扎进柏玉心里。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柏玉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虽然明知是错认,但这种时候,谁又能忍心戳破。
即便是梦,也愿你在梦中能撷得镜中花,捞得水中月。
萧海却没有回应,再次陷入了沉默。
柏玉探过头仔细一看,师父已经靠着椅背睡着了。柏玉摇摇头,将玉笛轻轻送入萧海袖中,打算起身回去找张毯子来。
黎夜走出屋门,正看到柏玉和萧海并肩坐在树下。再一转目,又看到不远处,焱正蜷缩在椅子里闭目养神,看似在小寐,实则灵力正强势地释放出来,只是柏玉一心挂在师父身上,并未察觉。
黎夜正要过去,焱突然收敛了灵力,不知是察觉柏玉将要起身,还是因为黎夜的出现。
柏玉匆匆跑进屋去,黎夜则向着焱一步步走去。
“窗下偷听,似乎不像你的行事。”
焱睁开眼睛,挑了挑眉:“你不说,还不许我自己查么?”
“哦?那恐怕你会失望。那不过是个傀儡人,没有正常人的思维,也没有完整的记忆。”
焱笑了笑:“他的确没有,不过他身边的柏玉可是个正常人。”
“而且,”焱双肘撑着扶手挺起上半身,“如果你的眼光不差,她应该还是个比较聪明的正常人。”
黎夜脸上的表情变了变。
柏玉抱着毯子走了出来,匆匆向萧海行去。
黎夜狠狠瞪了焱一眼,转身离开了。焱嘴角一弯,阖上双目,身体惬意地往腾椅里倒去。藤椅一前一后晃动起来,发出“吱呀呀”的声响。
月半微斜,似半张诡异的笑脸,静静看着地上的一切。
接下来的两天萧海虽然精神不振,却没有再出现神识混乱的情况。
柏玉暗暗松了口气,或许那天师父只是忆起往事,一时情往,才迷了心窍。
只要神志清醒,应该还是可以再撑一段时日的。
焱则莫名地失踪了,黎夜搪塞柏玉说焱是去调查玉石被抢的事。
柏玉大惊,这段时日,她本已心力交瘁,对师父以外的一切事物,都无心深究,一直以为蒋钰他们既然回来,那必然是已经将玉石安全送到了,甚至以为他们现在正带领其他族人重建家园。
至于黎夜,他说是想留下来陪自己,也帮着照顾师父,柏玉一直存心感激。
黎夜见柏玉为了照顾萧海,人都熬得瘦了一圈,也从未与她聊起禁族的事。何况,黎夜并不希望柏玉搅进这趟浑水。
是以直到此时,柏玉才知道,玉石竟被劫走了。
“那要重回玄圃,再取一块?”
黎夜摇摇头:“事情原委尚未查清,即便取来再多玉石,还会再次被劫。”
柏玉想了想:“有人要阻止你们重建家园,难道……”
这个想法冒出来时,柏玉自己都被吓了一跳,虽然有些荒谬,却又觉得不无可能,“难道,你们家园被毁,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黎夜听得心漏跳了一拍,怔怔地看着柏玉。
可不就是人祸!既然是人祸,就要用人来解,而可用的人,就在眼前!
不,一定还有其他办法!黎夜双拳猛地一握,将脑海中冒出一瞬的念头,狠狠压了下去。
“你怎么了?”柏玉忽然觉得刚才黎夜的表情,有些——可怕!
“没什么,”黎夜深吸了一口气,“禁族的事我会解决,你照顾师父已经很辛苦了,不要再为其他事费心。”
“辛苦的是你才对,”柏玉轻声说,“若非你帮师父疗伤,怕是连今日也撑不到了。”
“可我到底没能救他。”黎夜眼睑微垂,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遮住了眸色,再睁眼时,目光中多了份肃杀的气息,“若有一日,你发现我欺骗了你,你会恨我吗?”
柏玉仰望着黎夜,忽闪着眼睛:“你怎么总问这个问题,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黎夜嘴角上湾,却无笑意:“你不是说要我永远别告诉你么!怎么,现在想知道了?”
果然,嘴上说着无所谓,心里还是会介意被欺骗的吧!
何况所隐瞒的,本就是无可原谅的事!
柏玉撇撇嘴:“你总这么故弄玄虚,任谁都会好奇的好吗?”
黎夜没有接话,而是看向柏玉身后。柏玉转身看到萧海正向他们走来。
“怎么,在争论什么?”萧海笑眯眯地问道,目光在黎夜和柏玉之间来回打量。
“你可不许欺负玉儿。”萧海说道,语气里却并无责备。
柏玉立刻挽住师父的手臂,一脸得意:“就是就是,有师父保护我。”
“你也一样,”萧海转过头来故作嗔怒地瞪了柏玉一眼,“凡事也不能只是让黎夜让着你,都这么大了,可不能总耍小孩子脾气。”
“师父——”柏玉嘟起嘴,摇晃着萧海的胳膊,可是摇了几下,柏玉抓着萧海衣袖的手便停在了半空。
柏玉微微张着嘴,惊讶地看着萧海的眸色从清澈到混沌,虽然只是短短一瞬的变化,甚至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柏玉就是清楚地感受到,师父的癔症又发作了。
不要!柏玉在心里无声地哀呼。
“兰儿。”萧海还是唤出了这一句。
听到的瞬间,柏玉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站在悬崖边上的人,被狠狠推了一把,坠向无底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