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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定野劫(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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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凉都东门,左匡卿与郭桓便带着随侍策马疾驰,将左凤所乘的马车远远甩在身后。车夫只道:“殿下自去睡罢,待醒来我们就该到定野城外了。府主仅是另有安排,须得先走一步。”
左凤惦着那个“可以不守规矩”的法子,便催促车夫一路上行快些,越快越好。
车夫甩了缰绳,车前四匹马儿扬蹄小跑起来。左凤亦退回车厢中去。她本打算只靠在锦垫上坐等车驾到定野,奈何连日辛劳一齐涌上,身心俱乏,只倚在厢中便睡过去。
一睡,便是一整日。
醒来时天已全黑。马车早到了定野城南,停在城外不远一处小丘上。四匹马亦卸了缰辔,就拴在车边几棵树上,正啃食树下的青草。
左凤自车中探出头来,瞧见车外守着三四个军将,便招呼她们过来。
“母亲和郭礼奉呢?”
一人拱手行了礼,才答道:“府主与郭大人正在城下。殿下要这会儿过去么?”
左凤点头。于是有人来将她抱扶下车,引着她行往南边城下。
定野是衍州北第一大城,临衍州、宛平、煦宁三府交界,商旅往来频繁。城大,人口亦多,且自定野出行的客商去往三府各处的都有,是以当定野闹病一事急报入凉都,左匡卿便下令封定野城,城内人不许出城,城外人亦不许入城,只求别把病带出定野。
左凤自是知晓此事,才不曾奇怪车驾为何停在了城外。
现下隔着高高的城墙,她瞧不见城中状况究竟如何,却见火把与柴堆将城外映得亮如白昼,四处皆有军士与奴隶们抱着柴草与木桶走动。
一时还未行到左匡卿身边,她便问在前为她引路的军将,“他们是在做什么?”
那军将脚步一顿,只是低头不语。
见她竟不答话,左凤微恼,便径自举步向前,由她身侧绕过往城下走去。那军将在她身后呼喊“殿下不能离城太近”她亦恍若未闻,大步流星直至被人拦腰抱起。
一转头,入眼的竟是一张极熟悉的面孔。
“潘将军?你怎么会在定野?”
将她抱起的女子是博名城守潘雁,官拜督骑将军,亦是左凤的祖母留给左匡卿的托孤重臣。左匡卿对她极为敬重,以“亦师”称之,但凡府内大事必然要过问她的看法。
绕是如此,她毕竟只是博名城守,无要事不得私自离城,此番她竟现身于定野城外,左凤不禁要疑心起来——总不会是定野要出什么事罢。
潘雁只一笑,道:“你娘不召,我如何能在定野?”
一句话,将这个因由推至左匡卿身上。
闻言,左凤便撅了嘴,心道:一个不告诉她,两个也不告诉她,难道她就不会去问母亲么?于是搂了潘雁的颈子,教她抱着自己去寻左匡卿。
此时左匡卿正在定野城南门外,换了一身素白的衣裳,由火光映成淡淡橘红,看着竟是无比凄凉。郭桓并不在她身边,只有自凉都带出来的随侍们将她围在正中,对跪在她四周的男男女女们刀兵相向。
潘雁抱着左凤自人群中穿过,待走得极近了才说:“府主,殿下醒来了。”
话音未落,已有一道身影自跪伏着的人群中蹿起,直扑左凤!
一时间人群乱了,有人喊“殿下小心”亦有人紧随那人之后往左凤扑来。围成一圈的随侍举高了兵刃,却听左匡卿一声“不得伤人”,只得调转了刃口以刀背击晕数人。而最先扑向左凤的人动作极快,转眼到了潘雁身前。潘雁尚不及反应,倒是左凤瞪大了眼,一探手拔出靴中短刃,举臂便朝那人左目刺去。
刃口与那人眼间,转瞬便只余寸许距离,须臾之间便要刺中。却见一道黑影晃过,兵刃相击声之后,左凤手中短刀直飞出人群外,那人亦被随侍按倒在地上。
左匡卿立在那人身前,左手持弓——方才便是用她的弓将左凤的短刀击飞,救下这人的眼睛。静默须臾,她才道:“你说我的家内、子女皆不在城内,我才不心疼,我才下得狠心。但莫说只是定野城内外,便是偌大一个衍州府,又有哪一个我不视如己出?你们既心伤,难道左匡卿就是铁石心肠?”
肃容未动,却早已双目尽湿。
被随侍按在地下那人也不抬头,只闷声道:“城内两万余人,又非是全都染疫,你竟狠得下心一个都不救,难道还不是铁石心肠么?”
左匡卿却笑,道:“我救了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保不齐就有染了疫还未有症状的人出来。难不成我只为救这一两人的一时,便要坑了衍州、宛平、煦宁三府百余万人的性命?平王乱有一次还不够么?”
此言一出,便无人再开口。仅能隐约听见有人“呜呜”哭起来,声音也是极低,几不可闻。
左凤在潘雁怀里,亦是不动。一则方才受惊,却被母亲将防身的短刃打飞了,心里正不痛快;二则闹不明白他们究竟在为什么争执,那个“平王乱”她也不知所指为何,但看众人现下脸色便知道这时问不得。于是把脸在潘雁肩上埋了,兀自闹起小脾气。
不多时,有军士过来道:“郭大人说,请府女殿下过去压惊。”
郭桓请她,她自是乐得过去。从潘雁怀中跳将下来,只向左匡卿略施一礼,便掉头教那军士引着她去找郭桓。
此时郭桓正在离左匡卿颇远的一处小丘上,身边也有随侍围着,只是随侍之外再没人跪着。他对了一丛篝火盘膝而坐,也已经换了通身的素白,满面寂然。
左凤本欲见了他便扑进其怀里,见他这副模样便消了这念头,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了。
半晌,郭桓都不开口。左凤本来正闹着脾气,如此一来更觉气闷,便随意挑拣话茬道:“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边?”
郭桓转头看她,道:“府主怕我离城太近了会给人打死。”
左凤问因由,他又继续说道:“要焚定野城了。这主意是我出的,欲救亲人不成,自然就想拿我去抵命……”
“这自然不成,他们的命怎么会有郭礼奉的金贵。”
郭桓又笑,“傻丫头,城内都是他们的至亲。于他们而言,我的命才是一文不值的。”
无言以对,心内又不高兴这说法,左凤便撅了嘴,只轻哼:“我看中的人自是比他们的至亲还要金贵,再说,焚城便焚城,拿你抵什么命——怎么又说起要焚城的?”
“府内医药不及,若不想平王乱重演,便只能焚城。”
又听见“平王乱”三字,左凤便瞪大了眼问:“平王乱是什么?”
郭桓听她如此一问,本来心下不懂——这前朝旧事,难道不该是已经有人教于她的么?转而想到她前几日才拜入楚攸门下,这之前在府廷之内多是致力于武功骑射,有些事情她尚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于是慢慢说来。
前朝平王年间,煦宁府瘟疫。缺医少药,再加之正逢盛夏,府内又不加控制,疫情便一发不可收拾。自煦宁未史城起,这场疫祸传遍煦宁、宛平、衍州三府,都府亦有所波及。前后不过数月,竟死了二十余万人,只王祠士族绝户者就达七百余姓。疫祸既起,瀚砂、金安、元和三府便人人自危,大士族更是集结了私兵守在各处路口,有自煦宁、宛平、衍州要入本府的,不论出身与年纪,一律射杀。于是又有数万人死于三府私兵箭下。
此一祸,史称“未史疫祸”,又叫“平王乱”。
郭桓还未说完,左凤早已觉得全身冰冷,钻进他怀里来,仰头问:“瘟疫,便这么可怕么?”
郭桓点头,道:“以现下的七府而言,是药石无医。”
一时两人皆无言,只看着眼前篝火明亮橙红的焰苗。
火堆中的柴草仿是定野城的化身,燃烧后,便化为灰烬。
“焚城便可以止住瘟疫了?”
“未必能救得永远,但好歹能避过这一次。”郭桓抚着她的细软发丝,轻声道:“这法子也是我从海外学回来。疫病虽强,却独独怕火。平王乱时,若能以大火焚尸,或许,便不会死那么多人。”
“那便烧罢,不死人自是比什么都好。”
瞧她说的起劲,郭桓本该失笑,却奈何如此心境,想笑亦是不能够。
她大抵是觉得使火烧,烧的只是城罢?
“怎能不死人?定野城一焚,城内两万余人的性命便都保不住了。天下可没有烧了城和疫病,却仍不伤人的道理。”
郭桓此言一出,左凤便哑然。
两万余人,那又是怎样的数量?
前几日她在凉都做生日,府廷宴厅里的长席坐满了也不过二百余人,她便已觉得人太多。如今定野一焚,竟是要百余席的人命一并搭进去么?
“不能不烧吗?”她揪了郭桓的衣襟,眼中盈泪,“平王乱时还早,现下府中医药该是比那时多得多,况且你和母亲不是命人在司药坊试种了许多自海外带回来的药材么?或许长出来了,就能治疫病……”
不待她说完,郭桓已将她抱紧,哑声道:“定野已经封城二十日,城中所储水粮都该消耗过半,即便新药能治疫病,他们也未必能支撑到那时。只怪我们行动太慢,若是他们送信来的头一日我便到定野察看,或许,事不至此。”
更何况,他带回的不过是数种常用药材,海外对疫病尚毫无办法,他们拿着那些前人已经用滥的东西又能有何作为?
这一城人,终究是要死。
即便现在不焚城,待城内人都饿死、病死,也终究还是要焚尸,如此碰触尸身的人便又有染疫的危险。终归这两万余人都要去,他们便选个最不会危害后人的法子。
要怪,也只能怪他们对疫病发觉得太晚。
一切,早已来不及了……
过不多时,有军士过来传话,道是府主请府女到城下。
虽然不曾明说,左凤却也大概能猜到,此时教她过去,大抵是要动手焚城了。
脑中想着城中两万余口的性命,她只是拉紧了郭桓的衣襟不肯放手,道:“叫我过去做什么,我不去,我不去。”
府主之命自是不能违,再看她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那军士便上前两步,伸手欲拉。却不想方伸出一手便被一把挥开,左凤那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只瞪着她,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碰我!”
本是为了左匡卿一道命令过来,现下被她这一挥一斥,军士不觉一呆,转而便恼——左凤虽然是贵为府女,但终究才十来岁,再加之她身体既差,左匡卿又还年轻,这府主的位置未必就该轮到她来坐,她怎么就敢朝着戍城的军士开口闭口“东西”?
如此想着,军士脸上便略有怒容。
郭桓却在此时将左凤抱起朝城门走去,且行且说:“又不像话了。便是她逾距拉你有错在先,你也不该借着这个将火撒在她身上。几时才能改了这孩子脾气?”
他既如此说,左凤便扭了头“哼”一声再不说话。
那军士虽窝火,现下竟也发不得,只绷着脸跟在郭桓之后,拳头攥得死紧,指节青白。
郭桓方动,原本围守在他身边的诸多随侍亦起身相随,皆将兵刃架于胸前,将郭桓左凤二人护卫在人圈当中。
左凤本趴在郭桓肩上,此时见他抱着自己竟是往定野城下走去,不免挣扎起来,直叫“放我下去”。
郭桓并不理她,只将她抱紧了,一路行到左匡卿身边。
左匡卿所在之处距定野城南门极近,再向前数十步便是定野城鸽灰色的水砖城墙。借着四周列阵的军士所持火把的光亮,能看见离城丈许的地上以柴草等物码出一圈三尺多高的柴台。方才围在左匡卿身边的人仍在,只是都未再跪着,个个面如死灰,仿佛已然成了行尸走肉一般。
先前穿梭来回搬运东西的军士亦各自回归军阵中。城下此时虽聚集了千余人,却鸦雀无声。左凤伏在郭桓肩上,不明缘由地胸口一阵阵气闷,难受得紧。
左匡卿一转头,见到郭桓,大惊,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这一句声音虽低,奈何一片死寂之中,还是有人能听见。只见立在左匡卿身边的人之中有几个闻声抬起头来,直看着郭桓,眼神凶狠,大有要将他碎尸万段的意思。
郭桓却笑:“你的宝贝女儿不肯过来,除了我,还有谁有胆子忤逆她的意思抱她来此?”
“那也未必就一定要你……”左匡卿面上未动声色,却暗暗拿眼神点着四周已面露凶色、蠢蠢欲动的人,“明知道这里不安全。”
“是我一句话引得城中两万余人绝无活路,他们就算要我抵命亦无可厚非。”话音未落,郭桓只觉得肩上一阵生疼,扭头看去竟是左凤一口咬在他肩上,面上模样比起想杀他的那些还凶悍几分。心知她又在闹脾气,便将她塞回到左匡卿怀里,接着说道:“性命本无贵贱,若以我一人,便能消减他们失亲丧友的悲痛,死又何惧?”
闻此言,左匡卿气急,“郭桓,你……”
一句话尚未出口,已有人喊着“还我母亲姐妹性命”扑将上来。郭桓自是不躲不闪,左匡卿见状放下左凤又要取弓相救,却不料弓刚拿到手里,但见扑上来的人已在地上摔成一片。
定睛看去,居然是左凤不知从哪弄来一柄斜刃军刀,以刀背将几人抡倒在地。
她个子既矮,力气又小,这一趟抡完只能拄刀站着,怒视倒下的几人。
郭桓欲开口,却教她一句话堵了回去。
“你们也配动他?你们也配呼天抢地说报仇?”
被她抡倒在地的几人竟是愣了,没有一个能开口答她的话。
又听她怒道:“只会想着为他一句话你们亲友便要葬身火海,你们自己又在做些什么?现在定野闹的是什么病,疫情如何了,你们有没有胆子进城去查个清楚明白?你们倒是不想亲友离世,可你们为他们想过办法没有?既然救不了他们,是否想过疫情如何才能不牵累他人?为亲友连这点脑筋都不曾动过,你们也有资格口口声声要报仇?杀他倒不如请缢自戕更有道理!”
几个人教她一席话斥责得竟抬不起头来,只默默爬起,退出老远。
郭桓面露惊诧神色看着左凤,却遭她恶狠狠剜上一眼。再看左匡卿,亦是满面惊喜之色,柔声道:“我的凤儿长大了。”
此时忽闻军阵中更鼓敲响三下,左匡卿神色一黯,执起左凤的手,将那柄军刀丢在一旁,拉着女儿朝城下走出三步。
漏夜,城中竟无更鼓响。
定野城,八成已经是座死城了。
这么想着,手上力道便不觉重了几分。左凤被母亲捏得手疼,既挣不开,又心内闹着脾气不肯出声,于是扬高了小脸只拿眼瞪着母亲。却不想,入目的竟是一张泪颜。
刹时胸口一阵闷痛,垂下头不再动作。
过不多久,一片死寂中有踢踏脚步声响起,左凤抬头,只见苍茫夜色中两名军士自城东方向奔来,停在左匡卿身侧,躬身道:“四门准备皆已齐备,请府主发箭。”
左匡卿点头,挥退二人。一招手,有人将点燃的桐油火把送上,她俯身将火把塞至左凤手中,道:“凤儿,去将那些柴草点起来。”
语罢,不待左凤反应,径直将她朝城下的柴台推过去。
踉跄至柴台旁,左凤看面前洒了桐油的柴台,又看自己手中火把,一时心生恐惧,摇摇晃晃后退两步转身。正欲奔回去,却见左匡卿提着麒麟金弓拦住似欲上前阻拦左凤点火的郭桓,而原本列阵的一干军士现下已举弓开弩,单等她这一把火点起来。
这城,真的不能不烧?
城内两万余人,真的不能不死?
自然不能。
疫病不灭,衍州、煦宁、宛平百余万人的性命便不保。
而疫病所惧,仅是一把火。
左凤站在柴台边,桐油火把在她手中,熊熊燃烧的火焰伴着细微的声响。听着这声响,脑中仿佛就能勾画出粗糙的麻葛在橙红色的火焰里被焚烧、化落成灰的模样。
扯动嘴角,牵出的却是哀伤哭嚎的弧度,左凤猛然回身,将火把丢在柴台上,便转身头也不回地奔入郭桓怀中。
“郭礼奉,左凤日后定要研医、制药,教七府上下再不怕这瘟疫了!”扑在郭桓怀中,她如此哭喊。
郭桓抱着她,看柴台上火焰逐渐燃起,在定野城南门外筑起一道火墙。
“你要做的,郭桓自然相助,尽我所能。”
他们身后,左匡卿自军士手中接过点燃的火箭,架于弓上。通体墨黑镶金纹的麒麟金弓缓缓拉开,箭指苍空。
忽闻一声弓响,铁箭带着通红的焰苗划破苍穹,落入定野城中。
仅隔片刻,城下响起一片铁弩放空之声,不计其数的桐油布包及皮囊随着大弩放出的箭支一同坠入定野城内。
之后弩手退后,火弓手上前,箭簇上的火焰映红了整个定野城南。
左匡卿亦再举弓,“跟我放!”
话音未落,已再取来火箭拉满金弓,在电光火石之间促箭离弦。
约摸有整整一盏茶的时间,城下只闻拉弓放箭之声。而仰望天空,能看见由定野城四周不断升起的火团,下坠如陨落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