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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宛平锦氏 ...

  •   时是端熙十九年仲夏。
      天很低,潮湿闷热的天气已经维持了数日。若是这一场雨还不落下来,只怕就要把人逼疯。
      傅青坐在茶坊窗边的位子上径自挥着衣袖扇风以驱热气。奈何天气如此,连扇出的风都是热的。幸而粗薄棉布吸汗且不沾身,否则他怕是真的要活活难受死。虽不觉口渴,却还是拿起桌上的乌陶茶杯。举到眼前才发现已经空了,他不禁开始抱怨连连。
      “明明在西叶城的北边,这里怎么比西叶城还热?”
      “西叶城临着宛江,酷热之时还可以引江水冲刷城墙,自然要比这等小城感觉舒爽。”持着雕花铜壶的茶童从旁桌转过来给他添茶,接着又笑道:“待这场大雨下来,天候也就该清凉几日了。再闷下去,怕是老天爷都要憋出病来。”
      自铸成莲蓬状的壶口倾泻而出注入乌陶杯里的,是集市上最便宜的粗品槐花茶。只是水里加了薄荷叶,铜壶又在沁凉的井水中浸过,茶水入口只觉冰凉畅快。
      抿下一口茶,丝丝凉气让通身上下都清爽起来,傅青眯起眼,以衣袖擦擦额头和颈下的汗水,又问道:“近日这附近可有什么短工活计可做?”见茶童看着他迟疑,料想是误会他一介书生只能帮人抄书写字,傅青又补道:“力气活儿我也是做得的。”虽比不上邻桌几个壮汉,他好歹也是从小料理自己与母亲两人的生活。母亲体弱不能劳累,一干粗活累活自然就由他一肩扛起。傅青绝不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士家子。
      茶童笑笑,说道:“力气活儿又能得几个钱?到东边采石场扛十筐矾石不过一个铜钱,扛上五十筐才能在这茶坊里坐一坐,喝些不要钱的凉茶。您该是会读书写字的,合该去北街的诗楼里坐着。前些日子锦家的姑娘二十八张金叶子买了一首七绝,不就是一字千金?”
      傅青苦笑摇头,“拿诗文色相换钱的事情还是算了。”
      他若是有心赚这份钱,又何必大热天里出来奔波,耐不住大太阳也只能来这里花五个铜钱喝这不上品的凉茶?他与士族女子,还是关系越远越好。
      茶童讪讪笑着,退开去给旁桌添茶。一时间傅青只觉得,活计怕是还要自己四下去寻,只是眼下太阳还高,舍下屋檐凉茶走出街去怕是要热昏在路边,还是等日头低些再动身才好。
      如此想着,他一口一口细抿凉茶,无所事事之间忽觉有人拍他肩膀。回头看去。立在他身后的是位样貌憨厚、三十岁上下的男子。这人看似无奇,一身素色衣裳却是西叶城独产的麻丝料子缝成,想来身份绝非贫贱低微。傅青忙放了茶杯站起身来。男子闷声一笑,按着他坐下,道:“小哥有志气,好男儿绝不屑诗文色相换来的钱财。”
      傅青笑笑,又听那男子问道:“小哥最近可都在宛平府境内?”
      闻此言,傅青一愣。他问的,竟然不是宛平城而是宛平府么?
      虽都称宛平,一城与一府的差别却是甚大。本朝幅员辽阔也仅分为七府,宛平府又是第二大府,即便是十座宛平城拼在一起只怕也还抵不上半个宛平府。如此一问,傅青想不愣也难。更何况,两人素不相识,何以有此一问?他的去留,又与这男子何干?
      这般想着,他没敢开口答话,那男子却一径等着他回答。
      片刻间气氛有些尴尬。
      须臾静默后,那莲蓬形状的壶口突然插到两人中间来。在厅里绕了一圈添茶这会儿又转回来的茶童约摸是看出这里有些僵了,先看了看那男子,才笑着朝傅青道:“哎呀,你不认得他。他是我刚刚说的一字千金的那位锦家姑娘的人头管事,城里都叫他张老实。你想寻份短工活计,找他正合适。”
      傅青还没缓过神来,又见那茶童以拳头捶上男子的肩,笑骂道:“你个不长记性的张老实,肯定又没跟小哥自报家门就先问去向,哪个好人家的孩子肯痛痛快快告诉你才是见了鬼。”
      “张老实”被他这一骂,才以手抓抓头上未束整齐的发,一边憨笑着一边报上自己的姓名“张实”。
      厮认过后,傅青与他坐下来,方说起自己现下孤身一人,预备游历七府,囊中却空空如也的状况。张实倒也爽快,听闻此言,便由怀中抽出两串铜钱来撂在傅青眼前。
      “这事包在我身上。五日后我家姑娘要迎位贵客,到时候必然要聘寻许多短工,我帮你留意着好位子就是了。这两百个钱你先拿去用,孤身在外千万别委屈自己。”
      傅青连忙推拒道:“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寻工一事已经太过劳烦,更何况无功不受禄……”
      哪知张实把铜钱往他手里一塞,丢下一句“就当是我借你的,待你领了工钱再还我”便扬长而去。只余下傅青呆坐桌旁,不知是该后悔自己没问到时该如何找他还是该抱怨他竟都不问问自己现在落脚何处。末了,只能跟茶童询了锦家的所在,打定主意五日之后登门拜访。

      奈何天公不作美。到了第五日,在天上憋闷了十数日的瓢泼大雨由前日夜里一直下到晚饭后,傅青即便再心急却也不能入夜之后再去登门寻人。只好暂且作罢,将此事推至明日。却不想,他正准备洗漱睡下,所借宿的这王家的婆婆来砸他的门,一径嚷着:“傅小哥快些出来,锦家的张大爷来了。”
      听见“锦家的张大爷”,他赶忙套了外衣开门,把前襟已然湿透了的张实迎进来。现下也不容得他去想张实怎么就知道了他的住处。张实进门却不坐,开门见山问道:“你可会骑马?”傅青方点头称“会”,便见张实一脸“天助我也”的模样按着他双肩,急急说道:“那便是你了。今晚早些睡下养足精神,明日一早带你去见我家姑娘,千万别私自出门去了!”他喘口气,又正色续道:“虽说这差事轻巧,姑娘却让我找个有见识又可信的人。我是信你的,你也不要让我在姑娘面前丢了脸面才好。”
      傅青被他说得云里雾里,待他话音落下再无后续,才问道:“究竟是什么差事?”
      “我又忘了说了?”张实一拍额头,讪笑起来,“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活计。我家姑娘迎了位贵客回来。他在宛平城里避过了这场雨,明日又要启程往衍州府去。姑娘给他找个人陪行,大抵就是怕他闷气,陪着说说话之类。你也不必真的跟到衍州府,半途上有人接他。或是干脆就跟着他到衍州府也可以,这一路上的食宿花销都由我家姑娘结帐,刚巧省些你自行游历衍州府的盘缠。姑娘出手阔气,此番之后你大抵一年半载之内都不用为钱财发愁。”
      傅青未料想张实忘的多,为他考量的却也多。又想到两人不过萍水相逢,心内感激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朝张实深深一拜,道:“此番大恩,来日必报。”张实也未多推拒,仅是一直说“别叫我在姑娘面前丢了脸面”。而后又叮嘱了许多琐事,张实才带着那一前襟的水湿匆匆离去。
      傅青于是也收拾停当,早早睡下了。
      一夜安睡无话。
      翌日清早,傅青方穿戴整齐,正收拾打点着仅有的几样细软,就听见张实在院子里头喊得山响。一声紧接一声,只道是“我家姑娘怕是已经起身等着了,千万快些”。思量着恐怕没了跟王家婆婆致谢道别的时候,傅青从细软之中取出一串钱来交到王家婆婆手里,也算是叨扰这些时间的宿资。匆匆道谢之后,跟着张实出了小院的门。
      门外等着一驾红顶马车,他们却不上车。张实只跟驾车的马夫交待了两句,便带着傅青走出街口转向北。不多久,走完了灰土和泥水的粗石路,踏上平整的青石街面。眼见走到了这里,傅青的脸色有些不好,可是又不见张实停脚,只得跟了上去。
      青石板路平整洁净,路旁金顶红柱的楼阁林立。因为时候还早,许多黑顶的马车停在路边,马夫大多倚着厢门打瞌睡。这里,便是宛平城有名的北街了。
      说它出名,也不过是一掷千金的地方。女子们在这里花钱花得容易,苦于生计的男子们在这里赚钱也赚得容易。锦家姑娘一字千金的事情说起来吓人,却也并非全谣言。更何况“诗楼”的名字虽然好听,实际上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并非士族出身的男男女女在此倚仗些许诗文才学出卖色相,表面看着奢豪堂皇,却也还是逃不出“□□”二字。傅青自然是想与这种地方越远越好,一来这里确非什么干净地方,白白糟蹋了“诗文学问”,二来诗楼内外出入的多是士族女子,万一惹上便洗不干净了。张实却带着他往这种地方走,然想那位锦家的姑娘既肯一字千金的买诗,留宿诗楼也自是无可厚非,他只好收拾起满脸的不痛快,亦步亦趋地跟进去。
      在北街走了不久,便转进一幢诗楼。傅青一径低着头,只看脚下的地面从青石板变了矾石雕花的台阶,又变了嵌着金丝篾子的青砖地。这时候张实的脚步才稍停,招呼伺候在廊下的小厮去通报,再转身过来叫傅青整理衣冠,说是打点整齐了方能进门去见姑娘。
      傅青于是又是一番收拾打点,却不料想一只手凭空探来。他猛退两步站定,抬眼便看见一片金碧辉煌中立着中衣外只加了一条披风的女子,青丝未绾笑意盈盈,一双眼睛只是盯着他。他赶忙低下头,却听那女子开口道:“张老实,又给锦棠物色了新宠回来不成?她倒是把宛平府内的漂亮男子都收罗去了,也不给我们留几个。”
      闻此言,傅青心下恼火却又不得发作,只好咬牙垂手站着。
      张实则躬下身去回话道:“姑娘说笑了,那些个见不得市面的又怎么比得姑娘帐里的?”女子嗤笑,道:“说得也是,丧家之犬又能有多大的本事?再者说,这里好歹还是宛平府的地界,莫说姓锦的有什么本事,便是姓左的来了还不是要低头礼让三分?见了锦棠帮我问上一声,锦家几时搬去衍州府,我好预备些贺礼。”说完,款款地转身走了。
      傅青一径皱眉。出入诗楼的士族女子,本就是惹他厌烦的,这会更是叫他不高兴。张实也沉下脸,只道:“看他们还能嚣张几天,待宛平府姓了左……”说到这里自觉失言,住了嘴又改口安慰傅青道:“兄弟别往心里去,我家姑娘与她们并不是一样的。”傅青却只想,同是夜宿诗楼的士族女子,即便并不一样又能有多大差别。
      正想着,进去通报的小厮出来回话,张实便又带着他往里面去了。

      走过地上青砖镶金、墙上楠木镂花的小穿廊,傅青跟着张实一路行到诗楼内庭。迈过月亮门,眼前终于脱去了叫人心烦意乱的金碧辉煌,取而代之的是满目葱郁。影壁两边的矮树都修剪得极好,走到近前还不觉精妙,等到真的绕了过去方感眼前豁然开朗,与影壁外的葱郁喜人又是一番不同的情境。
      过了影壁的青石小径边立着负屃驻顶的小碑,碑面只刻了一个大篆的“锦”字。
      这里想来就是锦家的私院了。
      傅青只盯着那负屃出神——原本龙生九子,排行第八的负屃挚爱文墨,才多有人将之置于碑侧。如今锦家的小碑上竟然也蹲了这么一只,这样却也叫人大约能明白锦家的姑娘为何会有“一字千金”的豪举了。
      正想得出神,便没发觉身前的张实何时已经停下了脚步,一头撞在他的脊背上。傅青连忙道歉,却见张实只是摆手。再抬头看,才瞧见再往前几步便有低低的花丛将内室与小院分隔开来。花墙之内立着素色衣裳的少女,这会儿正对着傅青一个劲儿地笑。
      傅青又一阵皱眉,将头低下去。
      又过了须臾,才听张实苦笑道:“我的姑奶奶,可别笑了,姑娘该等急了。”
      少女敛了笑容,恼道:“他又没生得极好看,我多瞧几眼也不会叫他掉块肉,即便笑了又与你何干?再说,着急的可不是姑娘,姑娘巴不得他多在宛平城留几日呢。”
      话音未落,便有一道人声自内室里头悠悠传出来,道:“又是胡说,便有巴不得的人,也决计轮不到我头上。还不叫他们两个进来?”
      此话一出,少女便收敛许多,低眉顺眼地开了内室的门引两人进去。
      内室并不大,一床一椅一案的清简摆设而已,却布置得极雅致。阳光透过窗棂蒙着的青纱照在侧壁的一轴墨兰上,与案边的一盆西神梅相映成趣。
      锦棠就站在案边,却没瞧轻声进来的张实与傅青。眼睛只盯着案上摊开的那张纸,一手还搁在身边坐在椅上的男子肩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撩着那披散肩头的墨色长发。
      张实没出声。傅青站在他下手,也没敢抬头,更没敢开口出声。
      静了不多久,只听见坐在椅上的男子笑道:“今日这首写得不好,叫姑娘笑话了,待我重新写来。”
      说着,把案上的纸揉了,又要摊开第二张。
      锦棠按着他的手,“不用了。你先出去,我有正事要说。”
      男子一愕,瑟瑟缩回正铺纸的双手,惶惶然站起身,却立住不再动作。
      接着他的位子坐下,锦棠没说话。倒是素色衣裳的少女提起了嗓子叫道:“姑娘叫你出去,还不快走?留在这儿等中饭呢?”
      男子直瞧着锦棠。可半晌都不见她有什么动作,似是连开口都懒。那厢神气活现的少女却直拿眼睛剜他。末了,还是垂头丧气地一步一步往门口挪过去。
      至他伸手开了门,锦棠的话才悠悠从身后飘过来,道:“明儿晚上还在这里等我。”
      男子愁容一瞬间转为笑颜,回身深深一拜,才轻飘飘地出去了。
      少女掩着嘴偷笑,傅青在心底一再皱眉不齿。
      这功夫张实拱手一礼,轻声细气地问道:“姑娘,人带到了,小的能先回去了吗?”
      锦棠点头,然后又招呼着那少女:“笛子,你也先回去吧。”
      顿了顿又补充道:“跟库里头领两套体面些的男人衣服差人送过来。你掌着些眼,别叫那些混帐东西拿了跟公子的衣裳靠色的。”
      笛子乖巧地颔首称“是”,又嚷着“别挡路别挡路”地推搡着张实出去了。
      只剩傅青自己还站在门口,一径低着头。
      锦棠靠在椅内,打量他片刻,才道:“把头抬起来让我瞧瞧。”

      锦家是士族。虽然祖上是前朝旧臣,在士族之间素来被称作“丧家之犬”,却也是三代之前就被封了王祠的祖宗牌位,正正经经的本朝贵姓。
      再加之锦棠精于商道,硬是将多少人等着看笑话的那句“富不过三代”拿大把的银子堵了回去,如今宛平府里大抵没几个人敢在锦棠面前说一个“不”字。充其量,在背后念叨几句“丧家之犬”罢了。
      这些,傅青即便并不是都知道,也大略明白眼前的女子是忤逆不得的。
      于是心下虽然一万个不愿意,也只能低头的时候皱眉撇嘴在心里头抱怨咒骂,片刻之后还是要收拾好表情抬头站正了让她瞧。并且,决计不能让她瞧出一丁点儿的不高兴。
      纵然不为他自己,也该为好心引荐他的张实想想。
      傅青便直挺挺站在那里,眼睛却不看锦棠,一径盯着那盆细叶无花的西神梅。
      过了约摸半盏茶的时候,只听锦棠笑问一句:“你就不怕张实是把你骗得卖给了我,现下已经卷了钱跑路?”
      傅青当下楞住,愕然片刻后又决绝摇头,“他不会。”
      “他不会?”锦棠又笑,“你怎就咬定了他不会?你才认得他几天?”
      傅青哑然,无言以对,皱眉道:“若真如姑娘所说,姑娘就当我是与他串通了过来骗财的,如今正要哄得姑娘人财两空,及早将我送官为好。”
      言下之意,便是他宁愿委屈入狱,也绝不做叫人买鬻来回,以才色侍奉女人的活计。
      锦棠连连点头,道:“你果然是不齿这些。只是,皱眉不要太过,你又没把头埋到胸口,总有人能看见的。”
      傅青一张脸刹时通红。一时间又是担心这一出会不会牵连到张实身上,又是赧于自个儿的小动作叫人看得清清楚楚,只红着脸低下头说不出话来。他赧然的功夫,又听见锦棠说:“你叫傅青,是哪两个字,写给我看。”
      这一句,像是把刚才的事情都抹消了似的,她仅抬手点点眼前的案子。
      案上的纸已经铺好,润过的笔也架在山台上。傅青于是走过去,将名字写了。
      笔是硬毫的象牙紫毫大楷,纸是四尺的棉料单宣玉版。虽未必有多么名贵,却也是平凡人家不大用得起的东西。
      笔落,傅青瞧着出自己手的端正工整的两个大字,略一颔首。
      不待傅青搁下笔,锦堂便把纸抽了过来,细细端详。过了不多久,干脆站起身,将纸展在面前眼前,就这么在屋内踱起步来。
      那打趣似的言语,自是再没提。
      想着那或许仅是说笑,傅青放下心,退下两步后站直,不自觉打量起似乎忘了屋里还有个人在的锦堂。
      以宛平府的女子而言,她身量颇高,纤瘦修长倒有几分北人的模样。高高束起的青丝发尾及腰,自颈下位置开始缀了三颗一寸三分大小的象牙玉玲珑;上身是件正红滚金边的束身笼袖软丝短褂,下面是月白绣海棠的蚕纱曳地喇叭裙;耳下一对玉石镂花银杏叶,左腕间一串金丝七星镯,腰里一条紫纱流苏的象牙镶银带,看着似是有几分素净单薄,却无一不是上品。
      锦棠或许并非他见过的最有钱的人,却绝对是最能让他与“钱”联系到一起的人。
      正这么想着,傅青又听见她似是不经意的一问。
      “你怎么就不齿诗楼里的活计?本朝是女子的天下,男人不入诗楼,有几个能出人头地?”
      这一问,倒叫傅青又是一愣。
      思量片刻,他才字斟句酌地答道:“本朝虽是女子天下,男子也不该枉自作践。更何况,姑娘难道觉得,您捧红的男人就能算得出人头地了?”
      说完,又瞧着锦棠的脸色。这会儿他倒不怕锦棠恼了——若要翻脸,刚才大概就没他说话的份;若要等秋后才算帐,也不过最多双罪并罚。现下他只是摸不清眼前这女子的思路,就怕她问出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话来。
      锦棠则只是点头,放下手中的纸张又执起笔来,边说边铺开新纸慢条斯理地写字。
      “张实既推荐你来,我也不管其它。我信得过他,他也信得过你,如此你心里也该有个分寸了。现在我只说你这一行的份内。从我这里出去,一直到有人接了他,不论走多少日,每天我给你一片金叶子。你要做的不过是一路随行,打点仆佣奴使们照顾不到的地方。活计虽然轻巧,却决计马虎不得,否则路上出了任何差错,你便是有一百颗脑袋也是不够用的。”
      听见那薪金,傅青心头一阵泛寒。再听到后来便真的明白,这份工虽然轻巧又高酬,却真的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要赌在上头。但是看锦棠的脸色,隐约能觉得其实路上未必真的会有什么凶险。再想想方才她交待笛子姑娘的话语里头有“公子”两个字,只怕要由他陪行的那一位即便不是王公贵胄,也必然是跟那些人拖不开干系的。
      这一番话,不过是叫他在心底有个分寸,千万别出了闪失罢了。
      如此,傅青将这些一一应了,又将锦棠说的许多琐碎细节一一记下,才看着锦棠搁下笔施施然走出门去。
      临出门,她又回头,道:“将桌上的对子对上,就在这等着笛子给你送衣服来。换了衣裳再到我那里见人,越快越好。”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傅青才把那对子写完。
      搁下笔,还不见锦棠或是笛子回来,他便在这间小小的内室里四下打量起来。
      以锦家的财力而言,这间屋子未免太小了些,装潢布置也略显寒酸,但是却极为清静雅致。外头是郁郁葱葱的青翠庭园,一片草、几丛树,遮去外头街面上的嘈杂喧嚣;里面又见不着教人心烦的金碧辉煌,一床一椅一案一画一兰,即便初入此室的时候还心烦焦躁,在这里坐上一阵子也该能心平气和了。
      椅案的木料都应该是极好的,上漆的手艺也好,案面上竟光可鉴人。床幔和椅袱都是素白提团凤的织锦,傅青虽然不认得绣工,也大概能想到这些该是出自手工极好的绣女之手,自然也不会便宜。那株西神梅倒是卖相平平,大抵是收整房间的人不大待见这么一棵草,极少让它见太阳,细枝窄叶的看起来倒有点可怜兮兮的。
      在室内转了一圈,傅青驻足在侧壁那轴墨兰前头。
      那一轴兰,画的正是案边的那株西神梅。看笔法,应该是出自女子之手,墨色清浅,竟是将那株兰的细弱模样勾了个栩栩如生。卷轴的边角处提了一行“端熙十年于宛平吟箫阁”的蝇头小楷,下又扣了一枚朱红的私印道是“君鼎栖春”。
      吟箫阁大概是这间诗楼的名字了,也或许是旁的什么地方,而“君鼎栖春”,怕是锦棠自己的别号又或是字。
      这样想来也有趣,自己养着这么一盆兰,却又画一幅与这盆兰挂在一处,当真相映成趣。
      思及此,傅青不自觉抿唇微笑。正在此时,只听见门外一连串凌乱的脚步声,而后一声巨响,笛子姑娘怀里搂着一套叠得整齐的衣裳踹门而入。
      傅青正想得出神,冷不防被她这一踹惊出满身的汗来,一回头又瞧见笛子整脸的不痛快,赶忙垂了眼睛躬身站着。
      常言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现下锦棠又不在,笛子这一副有天大火气的模样当真叫人不敢招惹,万一他在这里把她得罪了去,只怕出了这个门都没处说理。
      笛子却不理他,迈进来后把门甩上,又是一声巨响。三两步行到案边,将衣裳往案上一丢,便一转身在椅上落了座,道:“衣裳拿来了,快些换。”
      傅青未动,仅是低声问道:“姑娘就打算坐在这,看着我换?”
      笛子只瞪他,过了好半晌才叫道:“本姑娘便是坐这里看又怎么了?你还会掉块肉不成?整个宛平府里多少男人想给我看,我还不希罕,你又比他们金贵了?”
      傅青皱眉,再没应声。
      只怕是她在别处受了什么了不得的委屈,这会子正没处发泄,若是他再顶着她,过不多久她火气都涌上来,说不定就不只是坐着看,还要上手帮他脱了。
      由案上捞过衣裳,傅青便背过身去慢吞吞宽衣解带。虽说即便被她瞧了他也不会掉块肉,但心头终归还是有疙瘩,毕竟是不相干的女子瞧去了……
      如此想着,傅青手上的动作便又慢了几分。就在此时,坐在椅上的笛子又倏然起身,拉了门迈步出去了。
      傅青在室中一愕,还当又是他哪里得罪了她,却听着笛子在门外又是喝斥又是责骂。
      “你们两个进去伺候他把衣裳换了,长着嘴便知道吃饭,长着眼长着手就看不出个轻重缓急又做不得活儿了?全当姑娘不在你们就是半个主子了?还真以为姑娘好说话,说了信得过你们几个,就有本事在我面前挺腰杆子了?再这么干,仔细我跟姑娘说了发你们回采石场扛矾石去!”
      然后便有两人急匆匆进了内室,一前一后围了傅青着手开始脱他衣裳。
      傅青推拒道:“不必了,我自己来。”
      那两人却一再跟他摇手,低声道:“您有所不知,笛子正在气头上,便是我们家姑娘发火都没这个架势,万事都要听她的,一个不小心拧了她的脾气,回头没有一个人能落得好果子吃。”
      傅青便收了声,任他们翻弄着脱了旧衣裳,换上那套仿若全新的碧青麻丝窄袖短袍和笼口裤子。
      换毕,两人中的一个垂手道:“晚些到了府里头,自然有人带小哥去换双马靴,回府这一路还请小哥将就着些。”
      傅青点头,本想说“谢”,但瞧见两人身上草黄的粗葛衣裤,知道不过是锦家的粗使家奴,便收了口,回道:“我知道了。”
      于是两人伏身垂手地退了出去,傅青也举步欲走,又想起锦棠让他对的对子,回身将那张纸卷了插进怀里,才出了内室带关了门。
      而这会儿门外只余下两个灰布短打的杂役,见他出来,道:“锦家的人已经回去了,留下话让小哥自己往街后头的马房去,给小哥带路的人在马房候着呢。”
      傅青道了声谢,顺着他们所指的方向,朝着马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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