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女》兰萋

14、第十四章

　　进到轩辕洞内，就像隔绝了天与地，早春的子夜凉如水，可是浸不到这里。这里别有洞天，广阔明亮，不惹尘埃。只是一嗅，遍吸了满腔柔媚之气，让人明白，这不过是个狐狸洞，而不是什么瑶池仙境。
　　慕蟾宫与我一前一后，在洞内行走，两人默契地一言不发，连踩到碎石子也尽量不弄出半点声响。
　　我小心着脚下，却又分神睨着他。
　　他弯腰，侧身，别过枝头，穿过葳蕤丛林，然后手里仍箝住那纵横交错的枝条，侯在一旁。我低头，终于迈着细碎的步子，从他腾出的空隙中钻了过去，待到舒展腰背的时候，我猛然意识到，另一个眉目如画的女子早就曾如此过来。我却是第二。
　　第二，永远不是第一，自然也不是唯一。在三太子身边，我从来不是第一，我也心甘情愿做第二，第三，第……。可是，在这里，我却是从第一降成了第二，这个中的滋味绝不好受。
　　慕蟾宫应该料不到我的心思事过境迁，他递上温厚的手掌，要领我过一段索桥。我到是看也不看，将身一扭，凝气飞了过去。慕蟾宫，你不过是个人，我白秋练也不是非你不可啊。
　　慕蟾宫愣了一下，旋即笑道：“秋练的修为大有长进，只是，我们不是要过桥，而是要再下一层。”顺着他的目光望下去，原来刚才我俩所站之处还有栈道可以下去。我面上一热，“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早出声。”
　　慕蟾宫摇摇头：“我是想说，可你给过我机会吗？”
　　我略一沉吟，“晾你也变不出什么花样。”说着原路折回，无计可施，我又回到了他身边。忍着他的笑靥深深，我们径直来到洞底。看到满眼的桃花，灼灼其华。
　　“过了这片桃林，便是他们的休憩之所了。”
　　慕蟾宫说罢，我当即飞身入桃林。他自然也跟了进来。
　　桃花，粉的，红的，像毫无头绪的绮霞散的四处开来，漫天弥漫。我凭着蛮劲一路横冲直闯，却仍是身陷泥沼，脱不得身。终于忍不住转过身去，质问云淡风清的慕蟾宫：“这分明是迷阵。”
　　“没错，此阵为桃障。”
　　他又骗我，为了阻我去路，他又骗我，为了我不去见那辛氏一族。
　　何必呢，何必如此，他早可以在使得辛桓脱身之际就逃之夭夭，我又能奈他何。何必非要跟紧，看我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我心头终于激起愤恨之意，剑又架了起来，却不是砍向他，是砍向那高高低低错落的桃树。此时将剑刺向他，他不会赢，我却还是输了，我不要输，我就不信，不能杀出一条出路。
　　可是，任我如何心狠手辣，那繁盛的桃枝却不受任何摧毁，砍掉一枝，便又能长回一枝，哗啦啦在风里招摇。
　　“秋练，这是灵树，动不了。”慕蟾宫忙拉住我，待发现我双眼通红如血，他大约也吓了一跳，便再也说不下去，只是死命地拉住我。
　　“对，动不了，这世上又有什么是我白秋练能动得了的。”
　　“秋练，你别这样……”
　　别这样，我居然成了这样。我不要听到这貌似悲悯的话从他的亮泽水润的双唇中说出来，他凭什么这样说我。
　　“慕蟾宫，你要使心眼大可不必把我带入洞中，何必非要将我困于此地才肯甘心呢？”
　　“因为，我想和你独处。”
　　“独处？自入了洞来，我们何时不是独处？”
　　“可你肯停下来听我一言半语么？”
　　“你有什么话，尽管道来.”我现在还有什么不能忍受。
　　慕蟾宫见我神情冰冷，使在我臂上的力也渐渐弱了：“我与九殷情同兄妹，不，是我骗了她……”
　　我不由地心中冷笑，原来我到不是第二，是第三第四了……

　　慕蟾宫倾身委坐于地，看来是打算长谈了。
　　暗自瞥向他，发现他明亮的眸子一直在打量我，顿时铁了心，将身子站得笔直，委曲求全并没有必要，我本来就从不欠他什么。
　　慕蟾宫见我仍是杵在那里，不由得沉默了半晌。低着头，眼角眉梢净是一片明媚的尴尬。我心中终于忍不住得意起来，这于他已是极限了吧，天生一副好皮相，又兼得油嘴滑舌的腔调，想是应该从来没有女人给他难堪过，天下红颜定是都将温柔献上，如今有人对他不屑一顾，他才能记在心上。
　　记在心上，我的负气之举也不过是想让他铭记于心，永远如天上的洁白明亮的皎月，可思可念不可触，这方刻骨铭心。日后若是辗转之时，可以拿出来，仔细回味，而不是如其他的红颜过眼就成了云烟。
　　这便是我的小算盘，一个世俗的女人的小算盘。
　　多得他，我才沾染到这些尘世的气味，开始有了这些小心眼。
　　他是凡人，能给予我的是凡人的感情。我于他有意，倾心于他，也会向他索取。他逗我开心，我才回他巧笑嫣然；他小心翼翼呵护我，我才抱以似水柔情。虽然一切都是发自内心，情不自禁，但浓情蜜意需得你来我往，才能进行的下去。这才人间游戏的准则。若是突然某一天，我猛然发现以前种种都是太虚幻境，那叫我情何以堪。背叛实在是不可饶恕。
　　三太子也有璨姬，但那不一样。全然不同。他给我肉身，他是神人，我对他也只能抱以对神人的崇敬之情。他的一颦一笑我都只能仰望不能苛求，他若是朝我弯眉一笑，那是他的恩赐，我的幸运，到不一定是幸福了。
　　只是幸福，眼前又怎么能称的上幸福呢，只有磨人的沉寂，我再也受不了，出声道：“你究竟有什么话，要是不愿说也就算了，我走便是。”
　　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被困在阵里，我还能上哪里去，慕蟾宫怕是心里要偷笑了。
　　不想他并未细想我的言辞，却是慌忙站起身来，拉住我，急道：“秋练，别走，我真有话要说。”
　　我撇过头，不看他的眼睛，虽然他的话语急促，但眼神仍是清亮，我怕看到他的眼睛，便无论他说什么都是一样了。
　　“七年前，我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冲动小子，自以为学了点皮毛武艺和道术便可以斩妖除魔，以正天罡。才下山，便盯上了千年狐妖，欲除之而后快。可自己那点道行哪里是已修炼了千年的狐妖的对手，后来弄的九死一生，还连累了师傅……那时，我就遇上了九殷。”
　　原来她的出现不仅比我早，也比我是时候。我颇不自在地绞着自己的手指，听他轻言细语地说下去。
　　慕蟾宫的语调渐渐黯淡下去，好一会才又重新振作：“九殷是那狐妖的孙女，但是全然不知我与狐妖的恩怨她帮我疗伤，帮我四处寻找灵药……她是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女孩，我最后要她帮我去取狐妖的灵珠。结果她取来了灵珠但也被打得魂飞魄散。”
　　“你欠了她的，所以你给她聚魂，还搜寻适当的躯体让她还魂？”我开始嘲笑自己的小手段，他欠了她的，欠得有如东海深，犹如泰山沉，永远还不清，她才是刻骨铭心。
　　“秋练，我承认一开始我是有作如是想，可是现在，现在已经不是那样，现在……”
　　现在又是怎样呢？抛得开以前，忘得了过去吗？我看向他，却听见林外有人柔着嗓子却分明幸灾乐祸道：“慕蟾宫，你居然也陷在桃障里。”
　　我和慕蟾宫皆暂时拾掇起自己的情绪，望林外望去，果然是辛桓在林外搭了桌椅，斟了美酒，正在得意洋洋的叫嚷。“你就永远待在里面，陪我在轩辕坟里过上一辈子煮酒赏花的日子吧。”
　　慕蟾宫顿时迷起眼，嘴角一抹似笑非笑，“我是不介意待在轩辕坟里，但是要我陪你一辈子，请恕在下实在兴趣缺缺。”
　　他何时又是如此自信，方才我不是已经使尽千般气力都没有办法出去吗？莫非他又在作戏。
　　“哼，你现在又出得来吗？”辛桓自信满满，虽然他嘴角仍是媚笑，那是他对人的一贯表情，狐妖擅长的就是迷惑人心。但鄙夷的神色再不掩饰，他已没有后顾之忧，他在操控全局，他是唯一站在界外的人。我咬紧下唇，勾心斗角有什么用，现在将自己的自由白白送与别人，又该如何是好。自己毫无办法，只能看看慕蟾宫。他却还能云淡风清，真是不公平，他总是能云淡风清。
　　“你放心，我们不会一辈子叨扰你的，否则我们于心何忍？”慕蟾宫毫不含糊回应辛桓的明艳笑颜，同样光彩照人，只衬的我一人晦涩，我如何能甘心，且看他如何脱身。
　　但见他从怀里取出火折子，在烟霞氤氲的桃林里点燃了，狂舞的金黄火蛇照得满眼桃花越发妖娆动人，她们尽情妩媚，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明媚只会葬送自己。
　　慕蟾宫原来真的早有准备，不过他真忍心，真懂得辣手摧花，而我是不是真该感激他的手下留情。
　　火，终于弥漫开来，一发不可收拾，原本饱满的桃花尽糟摧残。辛桓见状终于怒不可遏，飞身上前，探出长爪，向我取来。世人都明白欺善怕硬的道理，他不敢动慕蟾宫，只能来纠缠我。
　　我心中忿忿道，我又哪里就是任人欺侮的软脚虾，凭你也能动我，我拔出长剑，向他刺去，却被慕蟾宫半路拦下，他扑将过来，紧紧拥住我，往地上滚去。我大惊忙以手推他，“慕蟾宫，你做什么？”
　　慕蟾宫身形却私被定住，半晌才揣着气，断续道：“小心，他手中握有火丹。”
　　我见他神情怪异，四下搜索，才发现他肩头已被划伤，正在汩汩流血。
　　“你，这是何苦？”这一扑，从前的恩怨竟都变得渺小，仿若前尘旧事，再提起只会显得自己无聊。慕蟾宫终究是比我计高一筹，我哪里是他的对手，只能服首称臣。“你没事吧？”我怕他有事，他若有事，我们之间的帐便成了烂帐死帐，我只要他欠我的，我不要欠他的。
　　“我没事……”慕蟾宫龇牙咧嘴地想挤一个笑出来，却牵动了伤口，看得我更加于心不忍。
　　“我们怎么办？”总不能忌惮他手里的火丹而永远处于被动之态吧。
　　“你放心，他用火丹其实是在消耗自己的内力，自绝退路，他坚持不了多久。”
　　“慕蟾宫，我今天就用姥姥留下的火丹，送你去见她老人家。”辛桓早已杀红了眼，绝美少年的风范荡然无存。人被逼到这一步真是可怜。我在心里发誓，决不能落得和他一样的下场，永远给自己找好退路。
　　辛桓自知坚持不了多久加快进攻的步伐朝我两再次袭来。我与慕蟾宫便只是躲避，不再与他正面交锋。
　　你来我往几次，辛桓见不是办法，便阴阳怪气地缓缓出声：“慕蟾宫，想当日你与我妹妹如胶似漆，郎情妾意，没想到现在这么快就结上新欢忘了旧人。姐姐，这种小人迟早也会把你抛在一边，忘得干净。”
　　慕蟾宫闻言大惊，大声斥责道：“你胡说什么？我与九殷只是兄妹之情。秋练你千万不要误会。”
　　“哼，兄妹，兄妹会半夜三更在湖边相拥赏月，兄妹会互赠香囊团扇，她会为了你四处搜寻疗伤之药，帮你还魂于濒死之际，她会为了你盗窃姥姥灵珠而被家法惩治以致魂飞魄散？她怎么从来不为我这个哥哥做这些事？”辛桓继续添油加醋。
　　“秋练，你千万不要误会啊……”
　　慕蟾宫还是那一句说辞，我听的也腻了。真的不想去多想，但是，又怎么克制得住，我终于将慕蟾宫的手甩到一边，躲避的步子也慢了下来。
　　辛桓趁势向我袭来，我忙祭起剑招架，慌忙之中被风势摔开几丈远，辛桓追将上来，要至我于死地。我方哀叹之际，他却慢了下来。定睛一看，慕蟾宫早已拼命制住他后方。辛桓暴怒，转过身去，以内丹击之，慕蟾宫旧伤加新伤，面色惨白疼痛难当，我也顾不得许多，只得勉强站立起来一剑贯穿狐妖的身躯，打斗的余波才渐渐平息。
　　像是过了千万年，我才慢慢醒过神来，发现慕蟾宫跌坐于地，急促地喘息，月白锦袍被染得猩红一片。望着他，我发现竟然也不是那么恨了，他的作为将他的过错抛开了三万尺，我是不是该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心下不由生出恻隐，但又实在不甘，只觉自己始终被他玩弄于鼓掌，逃也逃不掉。
　　慕蟾宫终于喘过气来，他望向我恬然一笑：“秋练……”
　　我彻底醒了过来，半株女尸，我来是为了半株女尸。
　　“我要找出女尸……”
　　慕蟾宫一愣，旋即吃力地站起身来，也帮我搜寻，最后在辛桓身上翻了出来那萎靡的灵草。
　　“奇怪，草里没有魂魄？”我仔细研究没了灵性的女尸，惊骇不已，难道自己的努力就这样付诸流水，我受不了。
　　“别急，秋练，别急。这女尸草里的魂魄定是瞧见辛桓离魂便已自行钻了进去 ，不会走散的。”慕蟾宫连忙安慰我。
　　“那为何白起没有醒过来？”
　　“傻丫头，现在只有一半在里面，还有一半不是在你那里吗？”他一句傻丫头唤得亲切又自然，好象我们之间从未有任何不快。
　　我一细想，从怀里取出剩余的一半，慕蟾宫用冰魄水月将之缓缓注入辛桓躯体内。我们凝神屏气地等待，直至那副美妙少年身体开始缓慢蠕动，优美的嘴唇里吐出一句含混不清的“秋练姐”时，我紧悬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白起一直担心自己成人了也只能是耄耋老人的身躯，这下却因祸得福换来一副足以媚惑人心的皮囊，也算是终于也个结果，那我呢？在世界忙碌了这么久又能得到什么？
　　“秋练……留下来吧，不要走。”慕蟾宫盯了我半天，终于冒出一句。
　　“不行……”我却是本能的拒绝，虽然也心不甘情不愿，可这话就这样说了出来，我也回天无力，收不回来。
　　“为什么？”
　　“我，我要先把白起安顿好。”半晌，我终于寻到一个勉强的理由，自己却也在心里嘲讽到，白起现在安枕无忧，哪里需要我来安顿。
　　“那，那以后呢？”慕蟾宫穷追猛打。
　　我看向他，几次欲言又止，我很想问个清楚，他和九殷真的是清清白白吗，可是最终把话语全咽下肚去，就算问了又如何，他会说吗，或者他会告诉你想听的话吗，亦或你自己到底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呢，我淡淡笑了笑，“我考虑一下吧……你总得给我点时间，好好想想啊……”
　　慕蟾宫无力地别过头去，我扶起白起踏上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