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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还相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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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长春宫。宫门处跪了一地的奴才,赵士林垂手立在月洞门口,一动不动。
我沉吟片刻,转身回到马车上,绕到端福园那边,溜达了好一会才过来。太监宫女们已经站了起来,但是仍然肃立着不敢说话。
我扶着小如的手,轻轻走了进去。赵士林一见是我,一愣,立即下跪向我请安。我扶住他,轻声说:“看来我今天来的不巧,就不打扰皇上和年妃娘娘说话了,赵公公不必为我通传。”
赵士林是何等的精明,见我此时来看年妃,醉翁之意,显然不在酒。连忙陪笑说道:“廉王妃这么说可是折煞奴才了,倘若皇上和年妃娘娘知道了,定会责罚奴才……”
我微微一笑,皇上可能会责罚你,年妃娘娘恐怕会奖励你。他是雍正的大太监,对宫中的各路关系早已了如指掌。他现在这么说话,只能表明,年妃的境况确实大不如从前。所以,讨好年妃,还不如讨好我。
一个小太监替我们俩解决了难题,他恭声对我说:“皇上有旨,请廉王妃进殿。”
我看了一眼赵士林,笑道:“可是我们声音太大,惊扰了皇上和年妃娘娘。既是这样,我就先进去了。”
他连称“不敢”,亲自送我到殿门口,然后垂手退了下去。年妃脸色憔悴,看见赵士林对我如此恭敬,脸上更添一层郁闷之气。
但是她的境况比我预计得要好。胤禛和颜悦色地陪着她在窗前的贵妃榻上说话,桌子上堆着各种补品。
我心中略觉安慰,胤禛做出这样的表示,其他宫中的人自然不敢太过分,她的日子也会好过一点。
我屈膝请安:“皇上吉祥,年妃娘娘吉祥!”
胤禛看我一眼,笑着对年妃说:“爱妃身体不好,有廉王妃来陪你说话,朕也放心不少。”
年妃淡淡一笑,“我也很喜欢和姐姐说话,原来没有机会,现在只怕机会也不多了。”
我自觉地闭上嘴。
胤禛好像没有听出她话中的怨意,停留了一盏茶的时间,叮嘱她好好保重身体,便摆驾回了养心殿。年妃看着他的背影,怔了好一会,勉强笑道:“我这身体保重不保重也没什么意思,不过是拖时间罢了,难得姐姐经常来看我。”
我有些心酸,又有些愧疚,安慰她道:“我看皇上对你还是很好,你好好养身子,几个月后,又是一条好汉。跟谁怄气,也别跟自己怄气。那些闲言碎语,只当作没听见就是。”
她抚住肩膀,春葱般的手指轻轻划着衣上的金丝绣花,语气甚是平静,“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近来只觉得心中发酸,眼泪却是无论如何也流不下来了。”
我心中不忍,宽慰她道:“你这病就是想得太多,把心放开些,多想些高兴的事,病自然就好了。”
她看着我,不语,眼睛里是一种死了心的宁静。
我们静静地坐了半响。
她问我:“一个人一辈子只能爱一次吧?”
暖阁门上的竹帘被风徐徐吹动,在夕阳下映出一丝丝柔和的橙色亮光,她的声音就在这亮光中幽幽飘荡,象一缕云絮,缓缓拂过天际,瞬时消失无踪。
我无言相对。
她牵了牵嘴角,道:“多谢姐姐来看我。”
我凝视着那啪啪作响的竹帘子,轻而坚定地说:“对我来说,一辈子只能爱一个人。”
一瞬间,暖阁里只有风吹斜阳的声音。
“我身上乏,就不送姐姐了。”她说。
她也知道我为什么这个时候来看她。
“不用麻烦。”我微微一笑,起身走出暖阁。
走到宫门处,我回头看了一眼,她倚在窗旁,静默地站着,雪白的面孔上有两道闪闪发光的印子。
我叹了口气,吩咐阎进:“走吧。”
马车行驶到月华门,一个蓝衣太监走上前来,恭敬地说:“启禀廉王妃,皇上请您到养心殿去一趟。”
阎进和小如都是一愣。
我对阎进说:“你把马车赶去慈宁宫,我等会去找你们。”
自从德妃去世后,慈宁宫就空了出来,平时少有人去,算是这紫禁城里难得的隐蔽之处。而且大家都知道我和德妃的关系,就算看见我的马车停在那里,也不会觉得很奇怪。
阎进看看我,又看看那太监,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驾车离去。
那太监看着马车离开,连忙对我笑道:“您这边请。”
养心殿内仍然浮动着龙涎香那碧绿的轻烟,袅袅香气在空中凝住,烟波迷离。似乎时间也就此停住——停在那依稀的往昔。那时,我们勉强还算是朋友。
“好久不见了,坐。”他正在批阅奏章,待我行礼后,只说了这么一句。
“是,谢皇上。”
我告了座,良久良久没有说话。
他只是专心批奏章,也没有出声。
空旷寂静的大殿中,只有湖笔在纸上划过时发出的沙沙声。
余晖在窗前铺下明亮的一片,风吹过来,那光片象流水般晃动起来,盈盈耀目。
我把目光从窗前移开,轻轻地说:“您也不要太过操劳,身体要紧,我看您又瘦了。”
话音落地,我自己也被吓了一跳,这是我说的话吗?但是千真万确,声音自我嘴中发出。“没关系,”我悲哀地安慰自己——最少在这方面,我远远比不上他。
他没有抬头,还是专心写字,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我的眼睛随着他的手慢慢移动,仿佛又看见他在胤禩奏折上的批示:塞其黑乃系痴肥臃肿,矫揉妄作,粗率狂谬,卑污无耻之人。
刹那间,心中突然一片雪亮。
他知道我今天进宫的目的,所以那小太监的语气才那么笃定。此刻我们都在等对方先开口——谁先求人,谁就失了先机。只是他的心比年妃坚硬十倍都不止,我想让他先开口,还不如希望太阳明天早上从西边升起。
我的手紧紧扭在一起,镇静地说:“皇上,听说允禟被押解回来了,我想去看看他。”
紫禁城是根据冬夏日影的角度来设计屋檐尺度,恰好使冬至前后阳光满屋,夏至前后屋檐遮阴。加上墙壁、屋顶的导热系数低,所以冬暖夏凉。平时坐在殿中十分舒适,但是今天不知何故,感觉极其闷热。说完这句话,我的额头上已是一片汗水。
他这才抬起头来,冷冷地说:“塞其黑是重犯,以你廉王妃的身份,不能见他。”
我浑身的血顿时全部冲向头顶,两只手扭得生疼。我极力忍住,半天才发出声音,“以我廉王妃的身份,也不能坐在这里。”
阳光顷刻黯淡下来,半明半暗的薄暮时分,本来和煦的风也忽然变凉了。窗外那一方浅堇色的天幕上,飞过一群喜鹊鸟儿,叽叽喳喳,朝御花园飞去。
忽然又飞来一只黄色的鸟儿,带着一道寒光,跌在我面前。
我低下头,看清楚了,那不是鸟儿,而是他案上的一只茶盅。
黄地珊瑚红彩龙茶盅。
只有皇帝和皇后才能用的,此刻裂成无数碎片,闪着冷冰冰的光。
我忽然笑了起来,声音逐渐尖利,笑得歇斯底里。
大殿上伺候的一众宫女太监吓得面如土色,只是愣愣地站着,既不敢清理瓷片,也不敢出声劝阻我。
赵士林看看他的脸色,轻轻地带着众人出去了。
一双黑色的靴子停在我面前,抬起头,两道寒如冰雪的目光压倒性地盯着我。
我也冷冷地看着他。
一扇窗户被风吹得荡来荡去。“当啷、当啷……”一声,又一声,象化雪时,檐间滴落的水滴,不知疲倦,不舍昼夜,让人烦得发疯。
终于,“啪……”一声轻响,窗户牢牢地合上了。
记忆也合上了。
在水仙的香气中,他的手指划过我的脸;毓秀宫的后园,他说:“我总不会伤害你的”;德妃的寝宫里,他茫然的眼神;还有那句“我若是刘伶,你便是荷锄葬我之人。”
恍如隔世。
终于到了这一天,我们站在敌人的位置上。
不知是谁说过,老虎遇上猎人时,老虎固然害怕,猎人却也是心惊肉跳。
这就是我们的关系。
大殿的光线陡然暗了下来,混着龙涎香的空气沉淀成黛绿色,有几分寒意。
我看着身边明黄色的衣摆,缓缓伸出手。他眉间一条深深的线,在我的手指下慢慢舒展开来。
我的手指,第一次触上他的面孔。
“我总是做一个寻人的梦,四处都是人,却独独不见她。我大声叫她的名字,可答应的总是别人。天地茫茫,不知要找到何时……”
他的声音从我的手掌两边溢了出来,在空气中会合成一条线,钻入耳朵时,有一种奇怪的回音——空洞而寂寥,象吹过树梢的风,明明已经走了,不知为何又打着旋儿回来。可那树上的鸟儿已被惊走,只好寂寞地归去。反反复复,不知要痛苦到几时。
但是风啊,是不会只停在一棵树上的。
我如果被他找到,也不过是这后宫中的一个。以我的性格,还不一定有年妃这样。
那缘分的线,一开始就是对的。只是后来遇到了另一根线,以为和自己相配,苦苦追求不得,渐渐成了习惯,以为那是世间最好的。
其实如果得到了,也不过如此。
他要找的,不是我,是他的另一个自己。
我不欠他什么。
我爱的,只有胤禩。我只欠他。所以我要救允禟。
我的脸贴在他肩上,低声唤道:“胤禛……”
“唔……”他的声音悲喜含糊不清,“再叫一遍……”
雪白的衣袖在他的肩膀上铺开,象柔软的云絮。旁边的金铜香炉内,小篆心香静静散发着纤细宛转的香气,每一寸,每一寸,都让人伤神。
传晚膳时,养心殿中已是灯火通明。他的晚膳十分清淡,见我吃得很少,眉头微微皱起,“不合你胃口?”
我微笑着为他挟起一块鱼,“你多吃点,我看着你吃就好。”
他绝口不提允禟,我也不提。这是件大事,不能着急。他现在还在挣扎,到底要不要为了我做出牺牲。
他最爱的,还是他自己。
吃完饭,我笑道:“我回去了,你晚上不要熬到太晚,早些休息,对身体才好。”
他握住我的手,“能不能不要走?”
我脸上一片灿烂,“你说呢?”小如和阎进在慈宁宫肯定已经等疯了。
他看着我,忽然拿出一块蟠龙令牌,“各级官员,见到令牌如见朕。你拿着它,会有用的。”
他这一出乎意料的举动使我一时忘记了自己的表情。我接过令牌,语气异常平淡:“多谢皇上。”
他回头看着那堆没有批完的奏折,淡淡地说:“你回去吧,路上当心些。”
他不高兴了。
我没有理会,转身朝门口走去。
开门那一刻,身后好象有一声轻轻的叹息。
小如和阎进就侯在养心殿外的广场上,看见我出来,连忙快步迎了上来。我已累得说不出话,只是扶着小如的手登上马车。
车轮前行的那一刻,我忽然有些后悔——既然已经装了一个晚上,为什么不能坚持到最后关头。这也是他对我的试探吧,突然将我想要的东西拿了出来——我的演技不够火候,无法收放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表情和自己的心,一下就让他看穿了真实的想法。本来他还可以勉强欺骗自己,我却不配合地提早揭示了答案。
我直起后背,撩开帘子,马车已经快到乾清宫。天边一弯新月,如淡烟流水般泻在一片花树上,细致多情。
我突然做了一件自己也不相信的事情——我对阎进说:“把马车赶回去。”
赵士林神色不定地站在大殿门口,见我折了回来,先是一愣,随即一喜。我示意他不要出声,自己推门而入。
他坐在御案前,听见开门的声音,看也没看,厌恶地说:“滚出去!”
嗬,火气这么大。
“是,皇上。”我恭敬地说。
他猛地抬起头来,神情有些恍惚,“你怎么回来了?”
“不知道,可能有东西掉在这里了。”我微笑着走过去,案上已是一片狼籍。毛笔从他手上滑落下来,在奏折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尾巴,凌乱不堪。
我从一旁宫女的手上接过毛巾,把他的手擦干净,又让人清理桌面。
他看了我半响,道:“什么掉这里了?”淡淡的欣喜从微微扬起的语调中飘出,大家的脸色都镇定下来。
我帮他整整衣领,手停在他的肩上,“胤禛,谢谢你。”
我欠他这一句话。
“刚刚不是谢过了?”他的手掌温暖有力。
“现在谢的不是刚才谢的。”我收回手,温柔地说:“你时间紧,我不多留了,批完奏章后早些休息。”
送我到殿门口时,他的神情已经完全温和下来,“路上当心些。”
我莞然,他的这一句话也不是刚才那一句话。
那弯新月滑到花丛中,夜莺在枝间婉转鸣唱,使人心情喜悦。
“回去吧,你还是回去吧。”他低低地说。
微凉的风吹起我的衣袖,似一只白翅膀的鸟儿,仿佛受到某种召唤,堪堪触到他的袖子,却又忽地翻飞回来。
人的心,也不过如此。
那一线天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但是对于我们,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