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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佐清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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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长春宫门口站了一会才进去。
虽然胤禛公私分明,前朝和后宫泾渭分明,但是后宫的各种小道消息却丝毫不逊于前面。特别是以年妃之前的处境,更加需要通晓各路消息。允禟一直被她哥哥羁押着,她在打探消息时,一定也有所耳闻。
我没有再犹豫,抬脚走进宫门。
“我知道你会来的。”这是年妃看见我的第一句话。
“我也知道娘娘会这么说,我们算不算心有灵犀一点通?”我随即回了一句。
“心有灵犀……”她抬起头,凝视窗外半响,自言自语似地说:“是不是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它?”
我心念一动,忍不住凝目看向她。她肤色本来就白,穿一条湖水蓝的长袍,越发显得眉目如画。此刻神情凄苦,黛眉微蹙,更添几分温婉清丽。
突然间,往日的恩恩怨怨全部涌上心头,心思兜转了几遍,却始终不知如何开口。
“姐姐似乎很喜欢听戏。”
我知道她指的是那天畅音阁的事,微微一笑,道:“我喜欢看《三国演义》,那天入迷了,倒让人笑话。”
她看我一眼,也笑道:“谁敢笑姐姐,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我一怔,想到今天来的目的,嘴里顿时象被人塞了一把沙子,半响说不出话来。
“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她的声音清脆婉转,唱起这豪气干云的曲子来,竟然别有一番风致。
我思忖着她的心思,本想极力回忆《红楼梦》中薛宝钗评《寄生草》的那一段说词,可是心头如风起云涌,思来想去,只记得“铿锵顿挫”这几个字,顿时口干舌燥,只有笑道:“娘娘果然是女中丈夫,巾帼不让须眉。”
年妃捂住嘴,目光一霎不霎地停在我的脸上,道:“想那关老爷站于江上,看见江水涌动连天,青山重迭障目,往日一起建功立业的朋友却都已灰飞烟灭,心中不知做何感想。”她长长叹一口气,“这《单刀会》,我总觉得悲得很。”
阳光透过暖阁的菱花窗,在她脸上投下一片柔和的阴影,在那秋香色的绫缎中,整个人宛如一汪透明的水。
“从前,两个武士结为兄弟,他们发誓生死与共,为对方不惜付出性命。”年妃听见我讲起故事来了,神色略有些惊异,随即沉静下来,只静静地听着。
我接着说:“他们各事其主,住的地方相距遥远,来往并不多。这一天,他们相遇了,一个武士说,菊花开的时候,我将前来拜访你。另一个说,好,我等着你。不料说定去拜访的武士卷入了政治纠纷,被囚禁起来,不许外出,也不许寄信。不久,夏天过去,秋意渐浓,约定之期转瞬即到。他为了履行对朋友的承诺,剖腹自杀,变成鬼魂,来到千里之外的朋友家中,两人一起在菊花前开怀畅饮。天亮时,化做一缕青烟,缓缓从地面上消失了。”
我见她神色默然,道:“男人的友情跟女人不一样,即使阴阳相隔,他们虽然感慨,但是不会悲伤。”
“就像八王爷和九贝子?”她眼睛一转,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我说错话了,姐姐不要见怪……”
我松开握成拳头的手掌,笑道:“九贝子好好儿的,怎么会自杀?”
可是不知何故,说完这句话,我的嘴忽然一抖,似乎被人割了一刀,痛彻心扉。
今天这一趟不仅是白来了,而且还是送上门来给她侮辱。
我竭力稳住面色,挺起背脊,端坐在椅子上。
年妃微微一笑,指了指大宫女倪双刚刚端来的一盘糕点,笑道:“尝尝看。”
那是一盘酥条,裹满糖霜,白花花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她的家人死的死,充军的充军,她的孩子也都死了。这酥条……我犹豫了三秒钟,拿起一小块放进嘴里。
生死有命。
年妃看着我额头上的汗珠,笑道:“味道如何?”
我勉强咽了下去,道:“好极了。”
既然是做戏,就做全套好了。
她拿起一根酥条,看了半响,然后吃了下去。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事,笑道:“我也真糊涂,姐姐来了这么长时间,也没让人上茶。”
倪双立即命一旁伺候的宫女送茶上来。
我知道她早先并没有招呼我的意思,也不在意,接过茶,抿了一口,只是微微笑着,也不说话。
“姐姐可信缘分?”
我想到胤禩,声音不自觉地温柔起来,“当然,不然人生有何希望。”
她凝视着我,缓缓将垂下的一缕头发拨到耳后,“可惜有的缘分是假的,你却不知道,等知道了,也只能继续欺骗自己。”
“能在一起,就是缘分。没有真和假,只有有缘和无缘。娘娘深受皇上宠爱,缘分之深,实在令人羡慕。”
可是这本应很合她的心意的一番话,却让她脸色大变。我想起那日兆佳氏在冰床上说的话,心中一惊,连忙换了个话题:“娘娘有时间不妨去其他宫里坐坐,大家一起聊聊天,散散步,这样对身体也好。”
“其他宫里?”她嗤之以鼻,“姐姐还是那么爱说笑话。”
我叹气,原来一直认为自己很会说话,现在才知道是高看了自己。简直是说一句错一句。
不过仔细一想,我也的确说错了话。
原来这长春宫热闹无比,谁都知道胤禛时不时会来看她,大家来这里的时间比去皇后那里还要多。但是现在,我坐了这么久,也没看见一个人来——她娘家被抄,即使胤禛想对她好,恐怕也不能如以前那样。宫里的人本来就不忿她得宠这些年,如今难得见她落魄,自然说不出好话来。
“是我考虑不周,还请娘娘勿怪。如果皇上准许娘娘出宫就好了,可以到我府上住两天,我陪您说说话。”我十分真诚,相信她也看得出来。
她一怔,将脸侧向窗外,一双手紧紧握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她突然说道:“宫里最近乱得很,我也不愿到处走动。皇上前几日大发脾气,连齐妃娘娘也挨了骂。”
齐妃是弘时的额娘。
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皇上说她生了一个不孝子,”她轻轻哼了一声,“姐姐可知道这其中的缘故?”
我背上全是冷汗,连忙摇了摇头,道:“宫里的事,我怎么会知道?”
她忽然说了一句让我更吃惊的话:“我听说廉王爷已经把你们府上的二阿哥调去了两广……”
我太过震惊,一时没忍住,脱口而出:“弘旺去两广了?”
她微微一笑,“原来姐姐还不知道啊,那是我多嘴了。”怔了片刻,她的神色渐渐复杂起来,“我刚嫁给皇上的时候,就听人说,看了八阿哥对他福晋,才知道什么叫好。现在想来,她们说的真对。”
我看着窗外湛蓝的天空,缓缓掠了掠额前的碎发。
年妃调头看着我,脸上忽然露出果断之色,道:“九贝子已经到了陕西,只要没有意外,不出十天即可到京城。”
我抓住椅子的扶手,呆呆地看着她。
她居然告诉了我。
而且,她仍然称呼允禟为九贝子,语气中没有特殊意味。
我的直觉很灵敏。胤禛虽然把允禟逐出了宗室,但是京城里还有宜太妃和胤禩。在案件没有审理清楚之前,他找不到名目来处置允禟。历史上,允禟不是名正言顺地被他杀死的,而是在返京的路上被折磨死的。只要他能活着到京城,我们就有希望把他救出来。
我唯一觉得不安的,是那句“只要没有意外”。
“所谓做不到,只是因为爱得不够。”她说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笑道:“太医马上要来了。”
我知道这是逐客令,连忙起身笑道:“我也出来好一会,该回去了。娘娘好好保重身子。”
她点点头,吩咐一个宫女送我出去。
走到长春宫门口,我忽然想起手袋掉在了暖阁,于是又折了回来。
在廊下,忽然听到一把缠绵的声音:“我见他斜戴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前日相逢,今朝相逢,似有情私,未见情私。欲见许,何曾见许?似推辞,本是不推辞。约在何时?会在何时?不相逢,他又相思;既相逢,我又相思。”
院子里,一丛丛的芍药熏人欲醉。她的声音,比花香还要醉人。
我忽然明白胤禛为何宠了她这么多年。
如果胤禛先遇到的是她,想必今天又是另外一番局面。
我在廊下伫立了一会儿,转身悄悄离去。
身边走过两个步履的小太监,我听见其中一个说:“快点,万岁爷未时就要过来……”
抬眼看去,他们也刚刚看到我,脸色都是一变,立即打千请安:“廉王妃吉祥!”
我摆了摆手,没有说话,快步走出宫门。
回到府中,我把年妃的话告诉胤禩,他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我保证十天后允禟能没有意外地到达京城。”
他的神情平静自信,不怒而威。
我忽然叹了口气。我今天冒着生命危险打听到的消息,其实全都在他掌握之中。
胤禩似乎读懂了我的心事,轻轻咳嗽一声,笑道:“傻丫头。”
是,我是真的傻。别的福晋们都躲在丈夫后面,生怕惹出事来。独独我,主动把事情揽上身,撞得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可是,我之所以这么做,不过是因为他说,只要能保证允禟平安无事,他就会把后半生交给我。
日子就这么慢慢地过去。
在等待允禟的这十天中,我制了无数盒胭脂膏子。家里每个丫鬟都得到了我送的礼物,甚至连素心那里,我也命人送去很多。这么柔美的颜色,任何一个女人都会喜欢的。
我自己却一盒也没有留。
看着黄历终于翻到了那一页,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曾经认为三五年一晃就过去了,那实在太小看时间对人的折磨了。为了挨过这十天,我不知有多辛苦,象过了十年一样。
出门前,我为他整理衣服,突然看见一根白发,手不由一顿。
他从镜子里看见我失神的脸,笑道:“现在就嫌弃我老了?”
我微笑,“我好象只比你小一岁。”
只是他最近操了太多的心。
我低下头,下巴搁在他肩膀上,轻轻地说:“后半生。”眼中有光彩闪烁。
“后半生。”他侧过头来,轻轻吻上我的脸。屏风上的金鹧鸪在清晨的阳光中振翅欲飞。
他直到申时才回到府中。
我仔细留意他的神色,可他一向是掩藏心事的高手,如果不想让我看出来,一点端倪都不露。
喝了三杯茶后,我终于忍不住问道:“允禟情况怎么样?”
他抬起头,淡淡地说:“暂时被关在宗人府,不准探视,等过些天再带你去看他。”
我的心一沉。允禟已经被逐出宗室,胤禛是不会把他关在宗人府的。
我笑道:“这几天为他担心,累得半死,知道他回来了就好,我休整两天再去见他也不迟。”说完,朝他眨眨眼睛,加了一句:“你也知道,允禟比你挑剔,不是美女他不待见。”我简直是天赋异禀。
他一愣,也笑了起来,“谁敢说你不美……”
我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对,谁要敢说我丑,我就让你去找他理论,廉亲王的口才可是冠绝京城的。”
他大笑,“反正现在只有我们两个,吹牛也不怕人听见。来,多吹捧我几句。”
我伏在他颈间,笑得喘不过气来。偶尔一抬头,一弯新月已升上东边的天空,柔和的清辉斜斜照进屋来,满室温馨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