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可长生》何生欢

1、秋氏灭门

　　偌大的城内四下无声，一片寂静，只有成群的乌鸦在上空盘旋着，黑压压的像是一个罩子，罩子下面是一幅骇人的景象——倾泽城的祭坛上躺满了尸体，仔细一数，竟有三百具之多。
　　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冰凉的地上，了无生气。每具尸体上都有一道醒目的伤痕，血从伤口处渗出来，一片猩红。

　　远处有人走来。
　　“乳娘，你说爹爹见到我，会不会很高兴？”
　　“那是自然的，小姐你此番受戒，原是族长期望已久的事。”
　　“那爹爹怎么不亲自来接我。”
　　“族长事务繁多，本就抽不开身。
　　“不管！见了爹爹我可要好好生他的气了！”
　　“小姐，受戒之后可就是灵女了，再不可意气用事，贪玩胡闹了。”
　　“哼。”
　　两人不出半柱香的功夫就到了城门口。
　　“咦？守城的人呢？”
　　城门洞开，守城的人竟不见踪影。
　　“一定是偷懒了，我要告诉爹爹去！”
　　小姑娘挣脱了乳娘的手，朝城门跑去。然而刚跑过城门没几步，她就感到隐隐不安。往常热闹的街道，今天怎么连一个闲散的人都没有？预感不妙，起步又往城内跑去。
　　跑过了将近半个城，还是不见一人，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小姐，你慢点……”
　　“乳娘，这人都去哪儿了？”
　　“这，这我也不知，人，人都去哪儿了？”乳娘的脸上充满了不安与惶恐。
　　“他们一定是去祭坛等我了！”话音刚落，小女孩就往祭坛的方向飞奔而去了。话虽说得肯定，可心里却一份把握也没有。
　　乳娘看着小姐跑得飞快，也顾不得什么，只得一路小跑跟着。本就上了点年纪，加之平日里只负责小姐的饮食起居，未做过什么粗活，故这一顿小跑实在让她心里泛虚，刚跑到祭坛场的边上，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口里喘着粗气。
　　“小……小姐……慢点……慢点跑，等等……等等我。”
　　待乳娘心跳稍稳才抬起头，然而，睁开眼的一瞬间，她却再一次陷入了心慌之中，这一次是无法平息的恐慌。
　　小姑娘定定地站在祭坛前，眼前的景象是她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恐怖。她抬起了双脚，一步一步的朝祭坛上走去。没有人能体会那每一步的沉重，也没有人能明白她跨出的每一步需要有多大的勇气来催动。
　　她一步一步走过一张张熟悉的脸。
　　守城的秋平秋安兄弟、西街包子铺的秋老六、东街胭脂店的梅香、走街串巷卖花的秋露儿、城东铁匠铺的秋铁匠……她一步步往前走，内心也在一步步崩溃——秋宅的管家秋二叔、秋府的家丁和丫鬟们、她的贴身侍女秋玲儿、大哥秋离念、二哥秋离非……再往上走，当她终于走到祭坛的中心——
　　“爹！”
　　不似其余的尸体，身上只有一处剑伤，秋氏族长的心脏也俱被人挖去，惨状可知。
　　“爹！”
　　祭坛上空的群鸦被这声声刺骨的喊声惊动，有的振翅飞走了，有的却反倒俯身下来，停在了尸体上。
　　粉嫩的小脸早已是双泪涟涟，模糊的视线中，乌鸦竞啄尸肉。
　　怒从悲生。
　　“走开！不许你吃我爹爹！”
　　乌鸦受扰，拍翅飞去。哇哇哇的乌鸦声，给这本就悲惨的场面更添了一份绝望。
　　她哪里见过此等景象，哪里受过这番毁灭性的打击。石窟受戒不过仅仅半月之余，原盼着自己回来之日便是全城庆贺之时，谁曾想到，她的至亲好友却全部横尸眼前，无一幸存。
　　还未历人世，却已尝了人世最悲痛之事。

　　城外，山上，秋氏墓地。
　　小姑娘与乳娘找来推车与铁锹，将满城的尸体一趟一趟拉到城外山中的秋氏墓地上。沉重的铁锹比往日更增分量，她在为她死去的宗族同胞们挖着下葬的坑。挥不动铁锹的时候，她就用双手去刨，用不了一会儿，原本白嫩的十指早已伤痕累累，泥土搀着她的血和泪，埋葬了她的宗亲。
　　到底是自己亲手养大的，乳娘着实不忍。原本娇生惯养的小姐，贵为秋氏嫡系，原本今天该是她的封灵之日，如今却……
　　乳娘满脸泪痕，哽咽着：
　　“小姐，你歇会儿，让我来。”
　　“乳娘……秋氏灭族了。”说完，她再无多言，仍旧低头用双手为她的宗亲们建造着最后的安置之所。
　　乳娘内心一阵哀痛。

　　一老一少，两个女人，连着几天几夜，将逝者一个一个拖入土坑中，和着双手，将土一层一层盖满尸身。
　　一抔黄土，从此便是阴阳两隔。
　　稚子之手，亲手埋葬了至亲。
　　“大哥……二哥……” 往日里与兄长的嬉笑打骂一幕幕涌上心头，喉头阵阵闷热。
　　捧起一捧泥，洒在父亲满身血迹的身上，脑海中却只有父亲和蔼地笑着，慈爱地叫着她的名字：
　　“陌儿……”
　　心中一阵触动，小小的身体负荷了太多的悲痛，泪水止不住地夺眶而出。
　　“爹……爹……爹……孩儿不孝……孩儿不孝……爹……”

　　三百多具尸体全部下葬完毕，原本空旷的平地，现在一眼望去，全是黄土耸起的坟堆。山中数鸟啼叫，尽是一阵哀伤之声。
　　小姑娘折了一根树枝插在父亲坟头，跪下，三个响头，触地有声。
　　起身，面向众坟而跪，抬手，起誓。
　　“我秋离陌，在此立誓，有生之年，定当手刃屠我秋氏之人，此仇不报，死后魂魄不得入秋氏宗祠！”言毕，又是三个响头，触地有声。
　　乳娘在一旁，心中说不尽的悲伤哀愁。这么一个玲珑的可人儿，刚满十六岁，几个时辰前还牵着她的手撒着娇，几个时辰后却遭此大故，心智也似乎一下子变得不合年龄的成熟。虽在幼年时已被定为灵女，但毕竟未曾办过封灵仪式，她的身份还未写入族谱，可她竟立下重誓，一肩背负起宗族的血海深仇。
　　“小姐，乳娘会一生陪着你的。”
　　“乳娘，你本不是秋氏之人，不用这样。”
　　“夫人早逝，小姐您是在我手心里长大的，我又无后，我早已把小姐视如己出。”
　　“乳娘，我知道你疼我，但秋氏惨遭灭门，又不知凶手是谁，报仇之路，一定是很难的。”
　　“小姐，我……”
　　“乳娘，你为秋氏付出半辈子了，我不想你连下半辈子也搭上。”
　　“小姐……”
　　“我会去找青竹林找花姑姑，求她收留我，父亲当年于她有恩，应该不会拒绝我。”
　　“小姐……”
　　“乳娘，我曾听秋二叔说你是扬州人，家乡还有你的亲人，你回去找他们，也算有个依靠。”
　　十六岁的小姑娘，看似不谙世事，却处处为自己着想，不想连累自己跟着她走上复仇之路，乳娘早已说不出话来，只有不住地擦眼泪。
　　“可是小姐，路途漫漫，你……还这么小，可怎么去呢？”
　　“要是连这点事都做不到，我还谈什么报仇！”
　　乳娘深知秋离陌自小性子倔强，她见小姐执意孤身前往，便也不再劝说，只是心中仍是充满了担忧与不舍。
　　“小姐，秋氏遭此大故，必是歹人恶意为之，此去路途艰险，江湖中人心险恶，小姐还是暂且隐藏起身份的好，你是秋氏仅存之人，万万不能再有事了。”
　　“我记住了……乳娘……我们，就此分别吧。”
　　强忍着眼泪，抽离了与乳娘紧握的双手，说出了分别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