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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章三:贼喊抓贼说不清(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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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记忆似乎出现了错乱。
不知何时开始,反正等我意识到异常时,一切恍若又变得正常起来。
我的身边没有母亲,照顾我的只有一个师姐。
是的,那女人让我唤她师姐。她待我温柔体贴,关怀备至。我闲时倚在门边,看着她为我忙里忙外,进进出出,张罗一切吃食用度。她做的饭菜是什么香味,我早已不记得了。
只知道,那是家的味道。
我有时也会有突如其来的疑惑,比如说自己有没有母亲,母亲又去了哪里。我曾试图询问师姐,可她也一无所知。我试图在婴孩时期的记忆里翻找出属于母亲的图像,可我寻获的只有一片模糊。
是了,我怎么可能记得呢?
有时我神情恍惚,把师姐认作我的母亲,好像和我一起生活的从来只有她。我对她喊了声“娘”,她便走过来揉揉我小小的脑袋,说:“傻孩子,哪能乱认娘呢?我是你师姐,你记好了啊。”我嘟着嘴点点头,可我心里早已把她当作母亲般依赖着。
初时她为我洗衣做饭,为我包办一切。可她也不拒绝我的帮忙,我自主自立地要做好自己的事时,她从不因担心我做不好而不让我做。这是她跟母亲最大的不同。
渐渐地,我会做的,能做的事便多了,开始能够为她分担一点劳作。我们两人一起砍柴、打猎、烧饭、做菜、洗衣、缝补……山林掩映的小木屋,是我们的家。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从没有下过山,认识的人只有我师姐。我们的街坊邻居也只有山间的动物们。
师姐为了我们的饮食起居倒是常常下山补货采买。
随着我年岁渐长,她下山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在山下待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她总抱怨说我长得太快了,需要准备的东西越来越多,花费的时间自然也就多了。
每一次她下山,我都无法静心做事。虽然我自己一人已经能做饭给自己吃,不至于饿死。
我想我学会了担心。
无法得知山下的她正在哪里,做些什么,会不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独自一人的日子多了起来。
每天,我除了保证自己不受饿、不脏乱,也偶尔会发发呆。实在无聊,就幻想着此刻师姐可能会在做什么,可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想着念着,我便倒在一旁,堕入梦乡。
梦里似乎发生了很多事,一幅又一幅画面匆匆闪过,脑袋里仿佛装下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可是醒后却一丝痕迹都抓不住。我睁眼瞪着一张脸。师姐正俯身瞧我。
我也不明白自己当时怎的就来了一句:“师姐,我的师父呢?”
她顿时脸色大变,她抓住我的肩膀,道:“你怎么会问这个?”
“既然我有师姐,也应该有师父才对。师姐,我们的师父去哪儿了?”
她抓着我肩膀的手愈来愈紧,我开始觉出痛意。
“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有人来过这屋里头?他们见到你了吗?”
她直视我的眼神让我有点害怕,可我还是肯定地摇摇头,绝对没有!
她目光有些呆滞,或许是想到了别的什么。她看上去不那么相信我的样子,却缓缓松开了桎梏我双肩的手,转身走开。我慌忙追上去,却被昨夜吃剩丢在院中的萝卜绊了一跤。我急急解释自己真没看到有什么人来过,真要说有,也只有一两只猴子。
可她仿佛没有听见,脚步越发快了,我情急之下想拦住她,却撞上她低头睥睨我的眼神,冰冷。
我霎时泪如雨下。在漫长的等候中累积的委屈化作哭声奔涌而出。我扑到她的怀里,断断续续地倾诉自己对她所有不得其解的想念,发泄自己平日毫无缘由的寂寞。
直到此时,我才明白,原来我并不满足于吃饱穿暖。我还想有人一直陪着我。
我还想见到更多的人,与更多的人说话。
所以我才会时常百无聊赖地坐在院中发呆,所以我才会放任前来捣乱的猴子抢走我们的萝卜和地瓜,所以我才会整夜整晚都做着乱七八糟无迹可寻的怪梦。
师姐紧紧环抱着我,静静地接受我的嚎啕哭声和断不成章的埋怨。她的怀抱还是和从前一样,又软,又暖。
那是我最后一次瞧见她。
当天晚上,她亲自下厨,并不让我插手。那前所未有的丰盛晚餐让我大快朵颐,觉得这是我所吃过的最好的饭菜,比起自己做的更是无法相提并论。
之后她更是难得耐心地伺候我洗澡、穿衣、入睡……
临睡前,她还在我额头上落下一吻。
那动作,温柔极了。
每回想起,我依旧感动得鼻子发酸,想哭。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再怎么哭,也不会有人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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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关于你师姐的事,你有何头绪?”
日暮黄昏,行人渐稀,商店打烊,在城中逛了一天却一无所获的两人赶在宵禁之前,回到在衣锦坊暂住的客栈。媚娘舔着萧言给他买的冰糖葫芦,两人一路少话,气氛略有些凝重。
萧言正兀自苦恼,打听了几天也没见得能找出几条有用的线索,他暗暗着急,却又不知如何是好,除了画出人像在路旁问他的那些武林同道,他还想不出其他办法。
媚娘见他不理自己,倒也明白他的苦衷,自己接口道:“咱们这样一天搜一个坊子也不是办法,太慢了,万一你师姐早就走了,我们岂不是擦肩而过了。当然,宣阳坊就不必再进去了,我被卖到那里那么久,从来没有见过你画中的女人,女扮男装的也没有!”与往常喝酒吃菜的热闹景致相悖,大厅里空落落的,只有一名掌柜低头打着算盘。
“那你有何高见?”萧言这才回过神来。两人跨过门槛,往楼上的客房走去,正啪啪算账的掌柜抬头斜乜了他们这对“兄妹”一眼。
“听你所言,你师姐作为后生晚辈,为人又低调,在江湖上并不出名,这样的人最难找了。除非你师姐在江湖上闹出什么大事,否则,我看那些武林同道也难寻其踪。同理,若我们闹出什么大事来,闹得江湖上人人皆知,她也便能找着我们了。你看这法子怎么样?”媚娘嘻嘻笑着,胳膊肘捅了捅萧言。
“那要闹出什么大事来?”
“比方说杀人放火,偷盗抢掠。怎么样?”
“这怎么成!我们……”后面欲倾出的滔滔说教被媚娘用一只手捂住。媚娘收起了方才的顽皮调笑,难得地神情肃穆,以眼神示意萧言往楼上看。
“两位好兴致!杀人在逃依然如此悠闲,佩服佩服!”常银秋仍是那番黑色利落装束,从二楼阴影处缓步走出。
萧言拨下媚娘的手,稍前一步将媚娘护在身后,抬头以凌厉的目光接受对方的挑衅。“不知阁下何人,竟然如此调侃萧某。是不是萧某在哪里得罪了阁下?大家说个明白,也好让萧某赔罪。”他有意将对方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关键时刻好让不识武功的媚娘逃跑。
常银秋手下的捕快们从埋伏处逐个现身,少顷,便将二人围了个结实。
“萧少侠,你就别装了!惊动朝廷的无名尸案你也知晓吧,众人皆道是鬼神作祟,我却觉得是奸人所为。昨夜在宣阳坊又发现一具无名尸身。而萧大侠被众人目睹,曾于玉潮楼出现,带走一名清倌。此事当真?”
明知眼前捕头打扮的人不怀好意,他却无法反驳。
“你身后那位姑娘便是你掳走的清倌吧。不惜暴露身份也要把人抢走,真是令人动容的情谊啊。”
“阁下是要为玉潮楼讨回公道吗?若是,萧某自当认罪,愿以银两化干戈为玉帛,赔偿当晚打坏的家居摆设,相信玉潮楼的老板不会再行为难之事。若不是,萧某定不会任人欺侮,束手待毙!”
“本大人姓常,任汾城知府的捕头,坦白说吧,玉潮楼没有给我什么好处,我今天来亦不是为他们讨公道,我怀疑你们与无名尸案有关,望两位配合,好让我们尽快查出凶手下落,还朝廷一个交代,还百姓一个安宁。”
对方由强硬转为有理的语气,令萧言一时无法出言拒绝。他身后的媚娘瞧见这阵势,也暗道不好。如果力拼,他们二人定不会是武功高强的常银秋的对手。看这常银秋今天也不打算放过他们。
媚娘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他霍然翻身,一个腾跃落到那掌柜身后。趁之不备,反剪他双手,猛然抬腿往他腿弯踢去,迫他弯身后仰。袖中滑出他防身用的小刀,被按在掌柜哆哆嗦嗦的脖颈上。
厅堂内众人没人料到一个玉潮楼出身的、娇滴滴的小娘子会识拳脚功夫,一时也没防范他,就连萧言也被他这一手给吓到了。
“别动!”媚娘不给他们消化喘息的时间,恶狠狠地喝道,“谁要是再动,我就宰了他!”
捕快们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是好,通通转眼偷瞟捕头的神情。
常银秋神色难辨,他心里同样惊讶,一时难断那家伙的功力,暂未想好如何下达指令,那边的萧言却先发话了,“媚娘,原来你会武?!”那惊喜的语气仿佛发现自己的同伴是隐藏的武林高手一般。
媚娘清楚自己武功斤两,此时半分不敢大意。之所以选择掌柜作为人质,也是因为这样他得手的几率最大。
他一脚踹开身前的桌子,押着掌柜步步退向门口。
“没错!常银秋,有种你跟我单挑!”
话中气势大涨,一时间在场的差役们都被他镇住了。
萧言倒也不傻,赶紧跟着他撤退,可还是乘机悄声对他说:“你轻点,可别真的伤及无辜啊。”
媚娘快被他不合时宜的天真无邪给气死,翻了一白眼,继续盯紧常银秋的一举一动。“是英雄好汉就不该以多欺少!难不成以常大人这般功夫,也会惧怕我们这两个小贼,需要这么多人来保护?”上挑的尾音充分带出了轻蔑鄙夷。
依常银秋多年经验,这家伙这般叫嚷,诱他出列单挑,十有八九是有诈。他要是真的武功盖世,不必与自己费这许多话,直接便可上来取自己项上人头了。只是被一个小辈这般叫嚣,若还要退缩,在属下面前着实难堪。
仗着自己武艺高强,他也不怕这小贼耍什么诈。
纵身一跃,衣带翩飞,无需招呼,他抬手就送出了一掌!
媚娘眼眉一挑,身形微侧,力推掌柜的后背,这人肉沙包就恰巧迎上常银秋畅快的一掌。那掌柜眼睁睁瞧着那夺命掌离自己越发靠近,一双肿泡眼瞪得溜圆,啊呀呀放声大叫起来。想当初这群官差搜查他的客栈时,赶走了其他客人,唯独留他一人,便是为了不让那俩贼人起疑,常大人也曾信誓旦旦保他性命,哪知到头来他仍旧丧命于这拳脚无眼的乱斗中!
眼前一晃,媚娘只觉颊边气流划过,一个身影却在下一刻推开了那“沙包”,□□凡躯对上劲风一击。
“碰!”一击过后,一具躯体撞翻几张桌椅后躺滚在地,血喷出喉。灰白砖地上红花点点。萧言不欲那掌柜枉死,竟以身相救,不想诸般算计,不及此时情急!
自认为必死无疑的掌柜愣了,出手教训后辈的常银秋愣了,一旁围堵的捕快们也为此发展怔愣了。
媚娘等的就是这一楞!
与常银秋这般江湖高手对决,内功、招式全然无可匹敌,唯可尝试的仅有攻心一途!常银秋仗着自己武功高强,必不会将自己和萧言放在眼内,要取胜,只能出其不意。
他手中小刀离手,承载他十成功力,直冲常银秋而去。
常银秋却仅以两指夹住这如隔靴搔痒的微弱进攻。他剑眉冷冽,昭告着在他眼中,媚娘所有的思虑算计全如蝼蚁挣扎,虽烦人却无碍。
环顾四处,常银秋手下的捕快们毫发未损,而萧言仍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失了武器、同伴受伤的媚娘此时看上去已然技穷,他颓然屈膝跪地,张开五指,高举双手,硬挤出一丝难堪的笑容。
“我认栽,求大人仁慈,莫欺我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