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渡心（上册）》一晌颜欢

6、第六章

　　上元节，花灯闹。

　　陆惜打心底里避着这个热闹，用了晚膳拎了壶果子酒蹭蹭几步跃上后院里的一株梧桐，靠躺在树干上，好不惬意。隔着一处薄薄的院墙，是熙熙攘攘的人声。

　　月亮圆的正好，陆惜嗅着酒香，忽而就想到北国的月亮是否和她看到的一样，银辉尽洒，织星穿云。

　　猛的一个激灵，陆惜有些无语地敲了敲脑袋，怎么又想到北国去了，难不成是自己还欠他一方帕子的缘故。

　　按了按袖口，这方帕子，得尽早还了。

　　陆惜取开泥封，喝了一口果子酒。

　　还未咽下去，就远远瞧见陆紫珀转过花廊，一步几回望。手掌拢在嘴边唤她的名字。

　　陆惜顿时头疼，想拉一拉树上的叶子把自己遮一遮，奈何这时节连个树芽子都无。往下一看就见陆紫珀已经眼尖地瞧见了她的所在，甩着袖子边喊她边朝她跑来。

　　陆紫珀站在树下，双手叉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幺妹，值此佳节，你要是还同往常一样，可就对不起这上元节放花灯寻姻缘的好名头了。”

　　果然重点还在后头，陆惜无奈地又往树桠杈里蹭了蹭，她五哥哥不晓得着了什么魔，近些天老是处心积虑地要携她去游园赴

　　会，弄的跟相亲大会似的，陆惜找着各种由头推了去，实在推不了的，她就在那些公子哥儿的面前，作个痴痴傻傻的面容，一准儿能吓走好些个人。

　　确然陆紫珀过于心急了些，可他陆五公子也有他陆五公子的难处，因着他觉得陆惜对那个杀千刀的沈秋白是有那么一点儿上心的。这可不得了，很不得了，陆紫珀翻来覆去好几个夜都没睡好觉，终于在一个梦回处灵光一现想出相亲这么个烂法子。

　　虽说并没有什么成效，但他陆紫珀做事，就讲一个锲而不舍金石所开。

　　见陆惜偷偷摸摸地要从树的背面遛走，陆紫珀抹了一把鼻子，挽起袖子发了狠，脚下几个腾挪，顺着树干扶摇而上，准确的抓住陆惜，又一个旋身，陆惜缓过神来的时候人已在热闹鼎沸的大街上了。

　　她那不学无术的五哥哥，什么时候功夫这么好了，陆惜确实讶了一讶，仰头盯着陆紫珀要他说个清楚，陆紫珀撇过脸并不答话，一本正经地拉着她往前走。

　　陆惜不屑地哼了一声，眼睛就瞧向街边叫卖的小玩意儿。其实陆惜也明白，像陆家这般的大家，表面上和和乐乐的，背地里争斗也不少，她五哥哥在陆家风风光光的，难不成是撒娇撒出来的？定然要有些真才实学才可。

　　只不过，陆家的一些阴暗面，或许还有她五哥哥的阴暗面，他们想瞒着，陆惜也乐意当个傻子。

　　陆紫珀媒婆上身一般，叽叽喳喳地向陆惜介绍今儿个夜里他约的几位公子，陆惜听得耳朵生茧子，凑巧前方涌过来一波浓妆艳抹的闺阁小姐，陆惜也识得几个，一步三摇的朝陆紫珀抛媚眼。

　　趁此良机，陆惜挣开陆紫珀，疾步往人群中走去。等陆紫珀发现陆惜不见时，陆惜已经沿着凤凰河走了一里路。

　　凤凰河清灵娟秀，自带一身贵气，河上明明灭灭不知是哪家姑娘放的花灯。陆惜没有这个兴致，谢绝了好几家卖花灯摊主的热情推荐，悠闲的在河边走，陆惜想，若此时再摇个扇子，不怕扇出风寒来，定是风雅的很。

　　这时对岸传来一阵吵闹声，陆惜停下步子听了几句，是两个公子在争执到底是谁先拿到那姑娘的花灯的，陆惜心道还挺有意思，再听几句时，那边却已经动了手，扑通一声，两人都载到了河里。接着就有人喊救命，不多时又跳下去了两个救人的。

　　陆惜也看着河里的动静，后头跳下去的两个水性很好，先前争执的两人中有一个水性不好在河里拍水挣扎，被救人的劈了后脑正往岸上拖。

　　不管怎样，终于是得救了，陆惜刚松口气，眼睛就看见水里一条黑影在水里盘旋一圈，同时缠住了四人的脚踝。

　　陆惜暗骂一声是不是自己命里犯水，也管不了多少，脑子一热就跳到了凤凰河里。

　　岸上的人只瞧见一抹红影子扎进了河里，河中那四人突然面露挣扎在水里乱扑腾，竟是要被人拉进水下的形容。岸上的人都惊骇的往后退了几步，没有一个人再入水。

　　水下那抹黑影子是个长相凶残的老水鬼，不知道是何朝何代在凤凰河里殉情的，一腔子执念挣不开脱不了，就要拉着落水的人在河底的淤泥里陪她。

　　陆惜啧了一声，这老水鬼胃口真大，竟要一次拖下四个去。

　　陆惜两手两脚也没能耐一次救下四个，就化出四根藤条先缠住那四人，手下捏决朝那水鬼打了去。

　　水鬼吃痛，加大了力气拽那四人，好在她无法分神来攻击陆惜，陆惜凝神又使了个大术法，轰的那水鬼散了形体。陆惜趁机拉那四人破水而出冲上了岸。

　　岸上人一声惊呼，河里翻起个大水花后，从中落下五人，除却先前的四人，还有个白衣绯裙的姑娘。

　　陆惜抹掉脸上的水，扶着地起身，周围的人都看着她，有惊异有疑惑，陆惜也不想管，提步找个人少的地方就走。

　　身后突然传来几声呛水声，接着是一个颤颤巍巍的男声，道，“妖，她是妖，她是藤妖啊！”

　　陆惜回过头，指的是自己。

　　“我……”陆惜本想说是我救了你，却不想周遭的人听了那个男人说的话，都露出惊恐加愤怒的表情，更有人大着胆子拿石头砸到陆惜身上。

　　饶是妖，这般砸在身上也是疼的，况且陆惜现下披的是人的壳子。

　　陆惜很少生气，觉得没必要与他人计较，此时被这么多人围着，不怀好意的指点，心头一阵委屈。

　　这时人群中不知又是谁道，“陆家小小姐，那个人，是陆家的小小姐。”

　　像是炸开了锅，竟说到了陆家头上。又有人指着她说她披着湿漉漉的头发，红裙妖冶，分明就是妖的模样。

　　陆惜突然觉得自己委屈实在是没有什么必要，为这些人付出哪怕一点，都是可笑的。陆惜低低笑了一声，仰起脸，“妖？是，我是妖，怎么，就算我是妖，也比你们这些面目丑陋的人要好的多。”

　　说罢，陆惜回身一跃，踩着河边杨柳，瞬时没入夜色。

　　岸边又是一阵喧闹。

　　喧闹之中，有一个白衣的公子拧了眉头，朝陆惜离开的方向追了几步，却不见了那抹红影。

　　陆惜并没有回陆家，而是一路踩风乘月去了桃源山，到了红姐姐那里，靠着树身坐下来，敲了敲树干。

　　“小葵。”

　　树冠上幻化出一阵粉红烟霞，饶过陆惜周身，将她湿透的衣服烘干，待烟霞散尽，陆惜身前坐了个红衣红裙的美艳女子。

　　红姐姐抚上陆惜冰凉的额头，听到陆惜压抑着发出低低的哭声，红姐姐轻不见声的叹口气，用灵力给陆惜暖着身子。她奉妖君之命在人间守着陆惜，虽然陆惜并不知情。

　　可能陆惜也并未察觉到，在西荒时陆惜就在妖君庇翼之下，难能一直护持着一颗濯净的心。此番留滞人间，也是妖君有所授意，意在让陆惜知道这世间的奸险复杂，不论是人是妖。他想让她成长起来，可以保护自己，她总不会一直一直都能依靠他，不然他完全可以想尽各种办法将她带回西荒他的狐狸洞。

　　陆惜将脸埋在红姐姐肩头，携着哭声断断续续道，“红姐姐，我不明白，他看得见我是妖，怎么就看不见是我救了他呢。”

　　“我救了他，这份恩情，和我是不是妖又有什么关系呢。”

　　红姐姐道，“即便是人救了他，他保不齐也会恩将仇报。你是妖，在人的眼里就只有人，他们憎恶一切外来的他们不可控制的力量。”

　　“那神呢？”

　　红姐姐嗤笑一声，“神？神只不过是被供在殿里的死雕像，若神真的活了过来，在人的眼里，与妖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人啊，愚昧却又清醒，力弱却能逆天地行。人，在神明眼里蝼蚁一般的存在，有时候，却能毁了神。”

　　最后一句话，红姐姐似是咬牙说出来的，带着深深的无奈与悲伤，最终沉入夜色。

　　陆惜打了个寒颤，抬起头来，恰巧见红姐姐眼中一抹猩红褪去，换作温婉的安抚。

　　陆惜低声道，“红姐姐，你无事吧。”

　　“小葵不怕，红姐姐只是想起了一些不开心的事。”

　　眉头一动，红姐姐凝神道，“有人来找你了。”话罢化形钻入树身。

　　陆惜缓缓起身，脚步声渐近，月色中，是许久不见的玉白身影。

　　陆惜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什么话。

　　沈秋白走近几步，抬手拨顺陆惜额头前一缕发丝，干涩道，“惜儿。”

　　“你果然是在这里，我就知道。”沈秋白有些语无伦次地喃喃道，“惜儿，以后有什么事情，能不能不要一个人，你跑那么快，都不回头看一眼，或许，有人正在你身后。惜儿，我有多害怕，我害怕……”

　　沈秋白又走近一步，那个身影在月光下越发的萧索无力。他眼睛里装着陆惜的影子，模模糊糊，似一不小心，就飘散成灰。

　　许久，他伸出手，要揽她入怀。

　　陆惜避开他的手，后退几步，转身。

　　月下的淡淡的影子微微颤抖，风过木叶，簌簌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