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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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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秋白是在寒泠潭边找到秦珑的。秦珑抱着膝头,睁着水晃晃的眼睛,动也不动的盯着鞋面上绣的一双彩蝶。
沈秋白拿一条毯子盖在她肩头,柔声道,“阿珑怎么不回屋歇着,冻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见秦珑不说话,沈秋白又道,“阿珑是生我的气了,可阿珑,我不能总在你身旁的,你以后,要有很长的路要走,那条路上,没有你的沈哥儿。”
秦珑像是突然回了魂,眼睛里凝回了光,转过头扑到沈秋白怀里,连声道,“没有,阿珑没有怪沈哥儿,阿珑只是害怕。我,只是害怕。”
秦珑不住哆嗦着,沈秋白也只得靠坐下来安抚秦珑。
竹屋里陆惜迷迷糊糊地睁了睁眼,视线里一片模糊的紫色,她试着唤了声五哥哥,见那团紫色动了几动,似乎要靠过来,陆惜却又是心口一痛,昏了过去。
这一昏愣是昏了五六日的光景。陆家主忧心地也是五六日没有睡好觉,玉竹山里大夫进进出出不下十几波,都道小小姐只是普通的着寒并无其他大碍,可陆惜就是醒不过来,就在大伙儿束手无策之时,一个明媚的午后,陆惜颤颤睫羽,揉开了眼。
见心肝女儿醒了过来,陆家主反是一头栽了下去,陆家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陆惜又被灌了几碗药,总算是彻彻底底的好了起来。昏睡的这几日,陆惜对外界也还是有几分感知的,比如她爹爹念叨她了几回又哭了她几回,比如她五哥哥满心自责又是绝食又是面壁平添了很多烦恼,又比如,她沈师弟,果然不是一般的重他们同投一家师门的情谊,林林总总看望过她不下十几次,每次还给她拿些新鲜的小玩意儿,总能感受的到他是殷切地希望她醒来,不像是其他的公子小姐,不过是一句客套,反正她陆惜与他们,不过是偶尔照个面百年之后连坟头都辩不出来的情分。
陆惜去跟她五哥哥唠了几句嗑,寻了一处遮阳又通风的地儿,靠坐着一排手腕粗细的绿竹,细细地将此次落水的事捋了一遍。
原本也没什么不寻常,救个人而已,她陆惜也不是不会水,但问题,就出在那谭子水上。
那谭子水底下,应该是埋有什么灵器,带着不容侵犯的威压,冲撞了她的妖魄。陆惜这么些年修为也精进不少,这一撞也本不该撞出什么大碍,此番她却被撞的离了魄,委实不大寻常。左右一思忖,大约是与她十几年前与陆家那段因缘有些干系。
那段因缘之前,陆惜还没得这个名儿,是山野里的一只藤妖,唤作小葵的。
小葵的家族是盘古开天时化生的第一枝乌葵树藤,生的虽早却欠了沐日月精华领天地大道化升成仙的机缘,就在下界西荒置了窝儿,拜在妖君脚下顺顺利利地扎了根开枝散叶。
乌葵乌葵,谐了无愧这个音儿,他们家族少与人争锋交互,不愿欠人什么却甘愿被人欠是实打实的好欺负好脾气,不过在西荒守着一隅之地倒也过得安稳平和。
小葵离开西荒来到人间界且与陆家有了交集也完全是个意外。
万妖一族,除了安居在西荒的一些族众,有好些妖是散布在人间逍遥乐活的,其中也不乏有整个家族是在人间定居的。
记得那年是绿萼家的女儿出嫁,嫁的是九重天上一位威名赫赫的战神,自然而然的要给西荒狐狸洞里的妖君递婚贴。
那时小葵常在狐狸洞前晃荡,与美艳的妖族君上也建立了跨越尊卑和年龄的友情,缠着要跟他去九重天见识见识。大方的妖君给她父母传了个口信就揣着她去了九重天长见识,这个见识长的好,全长在天上那一坛子又一坛子仙酿上了。
小葵吃酒吃得醉了几天几夜,窝在妖君的袖子里睡死了,醒来一看,自个小手小脚,分明是夺了个女婴的壳子。
那个不靠谱的妖君,却也是个酒量不好的,婚宴上过了三巡,就被敬的迷糊了,揣她着回西荒的路上,自个儿何时从他袖口里掉下凡间的都不晓得。
后来妖君腆着脸来找她,接她回家,可她看着这一屋子的欣喜面孔,却也是无论如何都走不了了。
她走不了,她走了,那个女婴就会死。
这个女婴也是蹊跷的很,原本该是魂归黄泉的,却不知怎的身体里竟然硬生生的禁锢了一缕魂魄,这缕魂魄正盘绕着小葵的妖魄,寻找一个庇护之所。
若没有小葵的妖魄养着,那缕魂,迟早要消散在天地间。
小葵是起了恻隐之心,不是为了那个女婴,而是为了给她一口饭食的陆家,为了那个捧着她笑的开怀的陆家主。
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自己却活的够久,在人间留这几年对自己也没有什么亏损。
她把这个想法告诉妖君的时候,妖君感叹了一句你们乌葵藤啊,这千年万年的死性子还是不改,就由她去了。临走前告诫她人间险恶,自当小心,能避则避,不能避了,就回西荒。她含泪满口答应,挥挥爪子送走了她的忘年交。
自此,她就占着那个女婴的壳子,成了陆家的小小姐陆惜。
想至此,陆惜此番离魄一事也大约有了眉目。那缕残魂并没有什么意识,只是凭借本能附着陆惜的妖魄,汲取一点修为存活,被那股威压一撞,就要把她与陆惜撞开,她自然是不愿,就死死缠住陆惜的妖魄,连同陆惜也受了牵连,妖魄受了动荡。
陆惜揉了揉眉,也不想再费心思去知道那潭子底下有什么不得了的灵物,以后不靠近那儿就是了。
舒展了一下筋骨,陆惜瞧此处甚是凉快,打算半个时辰后再回去。眼皮刚碰上,就听见一阵不深不浅的脚步声停在她身侧不远处,就又睁开眼睛看过去。
竹影摇晃,绿意浅浅。一袭白裳,半腰墨发。
沈秋白提着一个精致的小食盒,人看起来憔悴了好些,陆惜一笑,“小白。”唤他过来坐。
沈秋白依言,似乎很满意陆惜唤他的这个名儿,精神头也总算好了点,边从食盒里掏出几样面相讨喜的糕饼,边道,“想必你这几日也吃的淡,我从巽华斋带了些晶糕给你换换口味。”
陆惜道了声谢,从善如流地接过一块咬在嘴中,吃了几口,又含糊道,“珑小姐呢,怎么不见你带着她。”
“亏我还心心念念想着你给你带糕来,你不说这糕好吃,却问起旁的人来,不怕我听了心伤再不给你带好吃的过来。”
旁的人?陆惜噎了一噎,你那小媳妇儿何时又成旁的人了,陆惜不敢将这话说出口,打个哈哈道,“好吃好吃。”
陆惜一连吃了几块,有些撑了才放下手里的糕,在身上找了一圈帕子也没找见,无奈一摊手。
沈秋白见陆惜瘪嘴的模样甚是可爱,暗自一笑,掏出来一块帕子递给陆惜,陆惜眼底下掠过一丝差异,楞着并没有接,沈秋白揶揄道,“不自己拿,难不成要我帮你?”
陆惜朝天翻个白眼,快速的从沈秋白手中接过帕子抹了嘴,把帕子揣进袖子里,“改日我再还你一方新帕子。”
“嗯。”沈秋白应了一声,又想起什么,厚脸皮道,“帕子倒是其次,惜儿可否帮我在上面绣枝碧桃。”
陆惜窘了一窘,“我女工,并不怎么好。绣活儿都有专门的绣娘操持,我阿娘也不迫我去学那些,到如今,也不过到能下几针的程度。”
沈秋白显然是要厚脸皮厚到头,“无妨,能下几针是几针。”
陆惜这时候就有些无言以对了,放眼已日薄西山时辰也不早了,就朝她沈师弟告了别去看她爹爹醒了没。
等在玉竹山避过了酷暑,又是几日颠簸回到了昭临城,在陆家调养了好些天确认她活蹦乱跳无甚大事后,陆惜拜别她爹爹去桃源山住了小半月。
除却陆惜每日去和桃树妖红姐姐说说话,与前些年不同的是,沈秋白与她五哥哥来的频繁了些。
且他俩之间似乎有什么别扭,明枪暗箭的,陆惜曾问过她五哥哥,除了她五哥哥一张挤满嫌弃的俊脸再无其他说辞。陆惜无法就由他们去了。
陆紫珀不时携酒过来,摆个小桌对月自酌,一派附庸风雅。陆惜因着过这个东西的道,虽馋的很却也没下得了手去碰,还是她沈师弟有眼力见儿,带了果子酒与她尝。
她吃的也很高兴,不知不觉桂香儿也溢满了山间。
陆惜收拾收拾包袱去了她师傅家,却意外的没有看见她沈师弟,问起师傅,顾春风只道是沈秋白捡回来的那个珑小姐旧疾突犯,情况还很不好,沈秋白带着她去了北边东澜国求医。
东澜国有一解氏的神医,不过此去路途遥远,秦珑能不能撑的到也未可知。
陆惜知道沈秋白或是出门出的急才没有与她告别,可转念一想,他不跟自己告别并没有什么错,他与她的情分,也只不过是他百年之后能认出个坟头罢了。
可心里却是憋着个疙瘩,怎么都硌得慌。
也是后来陆惜才知道,沈秋白并不是没有与她告别,只是他给她修的书被陆惜那别扭的五哥哥私自截下,一顿揉搓又烧成了灰。
秋去冬来,冬日就是闲的慌。闲的慌的陆惜围着炭盆,想起她答应还给沈秋白的那方帕子,一反常态地去自家绣娘那儿请教。
恍然又翻过一个年头,陆惜饶是再笨手,也将桃花绣出了个样儿。
陆惜数了数日子,等过了二月廿二她的及笄礼,她在人间就足足留了十五年了,再三个十五年,她就可以脱了这身壳子,回到西荒。
人生当真是苦短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