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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自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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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觥筹交错,战争胜利后各各心里酣畅淋漓,猜拳摔跤之声不绝于耳,唯独这屋子里,冷清的与世相悖。
巴萨仁静静的坐在铺满毡毯的蒙古包中,她是蒙古族巴亚部落的公主,今日大婚,新郎是她十四岁时爱上的男人布和,看起来多么的幸福,至少圆了她这些年的梦。
如果自己的家人不曾死在他的手下。
因为屋外的这个男人,她痛失父亲,与兄长生离死别,今日,还得委曲求全嫁给他。
屋内的烛火噼啪作响,明亮如昼,巴萨仁的人生向来率性洒脱,草原上的女子生长在马背上,当年生母惨死在父亲的姬妾手上,巴萨仁骑着自己的骏马疾驰在风里,泪水飘散,再下马时她已经能笑出来了。
可今时今日,再无当年的心境。
猎猎风吹,外面的月亮肯定又大又圆,她将藏在怀中的银制匕首拿出来,反复的摩擦这刀柄上奇异的花纹,这是大哥布日固德送给她的十四岁礼物,贴身佩戴已经两年了。
这把匕首,刺过兔子,割过羊肉,最终,还是要饮人血。
“额吉,我来陪你,可不要怪我呀。”
胸口汨汨流下的鲜血,将大红色的长袍染成了更深的颜色,大片大片盛开成鲜红的有斑百合。
十四岁那年,她牵着布和拉着缰绳的手,快乐的像只飞鸟,承诺此生非他不嫁。
十六岁这年,她即将成为布和的妻子,但她选择了就此长眠。
嘈杂的声音将她唤醒,忍着头上的剧痛,她睁开那双惊世美丽的眼睛,迷茫无助。
头顶的帘帐她再熟悉不过,那是奶妈亲手为她绣制的,是这草原上独一无二的美丽花纹,可是……
自己的屋子早就消失殆尽在布和的那场大火里了呀。
她呻吟的声音引得屋子里其他人的注意,有人飞快的走来,言语里带着放心的喜悦,“萨仁,你终于醒了,额吉真的快被吓死了。”
紫色的长袍衣摆落在她的床边,那熟悉又日思夜想的声音……不必回头看去,巴萨仁的眼泪就喷涌而出,侧身紧紧拥抱着眼前的人,“额吉,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会与你重逢。”
这是天堂吧,额吉还在身边,哦,还有琪琪格,她最忠心的仆人,那,是不是还可以见到阿爸和哥哥?她猛地抬头,无比希冀的看着周围,好像搜寻食物的仓鼠。
“我的女儿,一定是从马背上摔下来,心里害怕吗?不要怕,额吉会在你身边的。”
轻声细语的安慰,让萨仁渐渐平静。
从马背上摔下来?
她此生唯一一次落马,就是十五岁那年。
难道自己还没死,一切都是在做梦?
“这次是布和救了你,你阿爸决定给他无比的荣耀,当我们蒙古族的副将军,他定然是我们草原上最迅猛的狼,萨仁的眼光从未错过。”
额吉轻抚着她的头顶,笑容经久不变的和蔼美丽,却给了萨仁当头棒喝。
布和。
额吉带着温暖的手掌。
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痛的再度掉出眼泪来。
不会的。
自己一定是疯了,这是个梦,这决计是场太过真实的梦,腾格里念她思故人,便成了这场梦给她吧。
人死不能复生,又怎么会回到十五岁那年呢。
正震惊无以言语的时候,蒙古包的门帘被人掀开,入目的是身材娇小的女人,萨仁对她太过熟悉,父亲的姬妾,来自中原的歌女,常芬虹。
跟草原女子站在一起,她娇弱的就像个孩子,每每笑起来都带着些许的哀愁,任谁看了,这都是与世无争的美人,甘心伺候这草原上的英雄,恭敬可敦。
但当年她害死额吉的手段,直到现在想来,仍然胆寒。
“听闻萨仁公主醒了,虹儿特来探望。”
她当年刚来,贱人就爱自称奴婢,听的很不顺耳,过去很久,她才改口直称自己的名字。
那年萨仁看她还很顺眼,觉得她有自己不具备的美貌与礼仪,每回相见还与她笑语晏晏,回头看看,这时的自己简直蠢透了,居然与这种恶鬼交好。
因着心里的怨愤,她说话都带着刻薄,“你的消息真灵通,我才刚醒,你就知道了。”
话一出口,在场的人皆都静默。
为了她道出来的事实。
也为了她突然大变的性情。
常芬虹惊愕过后,草草敛了自己的情绪,强笑着说,“虹儿惦念公主安康,不时过来看看,并非有意探听。”
“行了,我累了,你赶紧走吧。”
萨仁不愿她与自己的额吉共处一室,出言驱赶。
她是可汗最疼爱的女儿,出言不逊?在草原上从来没有这种说法,谁深有宠爱,谁就无法无天。
常芬虹走前,还不忘疑惑的瞟了她一眼。
萨仁清楚的记得,再过半月,就到了她下手的时刻。
不论这是否梦境,她总还要保护自己的额吉。
“公主,布和在外面,请求见您一面。”
额吉温和的笑了,转头问她,“要不要额吉离开,给你们独处的时间?”
这场景似曾相识,若是从前的自己,定当红着脸点头。
然而此时的她,每闻此名,心中夹杂的除了恐惧就是悲痛。
这些年的好,究竟是一场戏,还是半真半假。
“让他离开吧,我还是很不舒服。”
琪琪格没想到她会这样拒绝,但也不曾多说,转身除了蒙古包传话。
萨仁重新躺回枕头上,想着半月之后,额吉外出骑马,常芬虹惨被马蹄所伤,当晚流产,阿爸大怒,不顾额吉的解释,将她软禁,额吉心有不甘,自尽。
只是那杯毒酒,到底是母亲自己喝的,还是另有人陷害,萨仁一直耿耿于怀。
当晚,阿爸来到她的帐中,络腮胡子衬得他的大眼睛在烛光下更加有神,他是巴亚的王,说话时不怒自威,偏偏他的小女儿不怕他,从小窝在他的怀里长大。
“阿爸!”
她像只蝴蝶,扑进那厚实的怀抱中,眼角偷偷有泪划过,额吉死后,她将罪责推到不念夫妻之情的阿爸身上,再也没能与他谈天,甚至父女见面,她会驱马擦肩而过,连声问候都不曾留下。
直到布和与大将军串通一气,半夜逼宫,父亲惨死。
她才知道,这个怀抱有多重要。
“我的萨仁,阿爸太晚来看你,心里难过吗?”
“不难过。”
她的眨眼的时候,像草原上能见到的银河,蕴含着无数的星辰光芒,无论放到哪里,萨仁都是惊艳天下的女子。
“你哥哥快回来了,定会给你带最暖和的皮毛,阿爸叫人给你做成围脖,冬日也不再怕冷了。”
这是最温馨的时刻,萨仁默默的在心里祈求,腾格里,假如这是场梦,我愿沉醉其中不要自拔,假如这是真的,我愿从头来过补偿亲人,再也别让我回到曾经,那场悲惨的记忆中去了。
怀着这样的心情,她沉沉睡去,大悲大喜透支了她的体力,晚上额吉陪她,她抱着那只手臂不愿放开,但愿明日她再睁眼,美梦依旧。
“萨仁!萨仁!”
大清早,带着欣喜的呼唤声将她唤醒,身边的额吉已经不在,每天她都要去遛马,风雨无阻。
揉着眼睛,琪琪格贴心地将衣服递过来,外面风大,她特地加了层披风,洗漱干净出了蒙古包,哥哥显然已经等候多时,肩上背着的,是灰色的厚实狼皮。
“看,哥哥给你猎的狼!”
那般自豪神色,将萨仁逗得笑了出来。
还记得这件狼皮,后来被人改成了坎肩,成了她最喜欢的配件。
清晨灰茫茫的天,相亲相爱的兄妹。
如果不是重来一世,任谁也想不到,这片草原会变成红色,这些欢笑会变成悲号。
之后的日子里,萨仁回到以往的日子,骑马打猎,纵横驰骋,草原女子拿出来都是打仗的好手,掰手腕摔跤,没有形象之嫌,只有豪气冲云天。
直到出事这天。
印象中,常芬虹流产这天,萨仁伤风,没能跟额吉同骑,就使得那个女人趁机而入。
果然清早起床,她的头昏昏沉沉,鼻塞咳嗽,琪琪格见她这副模样,很是担心,“公主,怕是昨晚吹风使得,今早就别去遛马了,我泡碗奶茶,您在睡会儿吧。”
“你泡奶茶,待会我回来要喝的。”
她披上长袍就匆忙的跑出去了,额吉出门没有喊醒她,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萨仁的其木格,真的是汉人口中说的汗血宝马,是她从小马驹开始养大的,他们心灵相通,似乎看出她身体不适,无论萨仁怎样挥鞭,它都保持不紧不慢的速度。
因此等她赶到,常芬虹已经立于马下了。
突然出现的女人将额吉的塔娜吓到了,马儿立身长啸,马背上的人也跟着不知所措,已经来不及了,待塔娜前脚落地,常芬虹就会受伤,萨仁当即头脑一热,送马上飞扑下来。
“萨仁!”
直到自己的肋骨咯啦一声,萨仁突然明白当年常芬虹的选择。
这是场关乎性命的博弈,不在于这招棋有多精,而在于这招棋有多险,她怀着身孕立于马下,如果能捡回一条命,她就能命人拿着毒酒,假借可汗的名义将可敦赐死。
但还有很大的几率。
一尸两命。
她大概受够了屈居人下,才愿意以身犯险。
萨仁还不知道,日后的她,几乎沉浸在这种危险的苦水中无法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