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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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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判官站在生死柱旁往下面的地狱深渊看去。阎罗王如临大敌,命他亲自看管此人。这样的事,他已经经历了三次月圆了。
手里把玩着判官笔,他脑子里忽地冒出一个疑问。
“因,果?”
这是佛家的用语吧。
巫神后裔……么?
风烟凛冽得足以遮蔽眼目。崔判官举目四望,在蒸腾的血色烟气中,想要搜寻那道强大的灵息。
每十个万年,便是一层地狱,如是十八层。生死柱矗立于其中,上撑天,下支地,流动着淡淡金色,闪闪光耀,照亮了每一层幽冥。
然后,他一眼就看到了因果。
白发男子依然穿着自己的那身玄袍,鬼差不敢近身给他加镣铐与脚链。脚步从容的身影,在泣厉的受刑亡魂中,尤其显眼。
因果仿佛感受到了注视般回头,目光越过风烟而来。
不喜不厌,无情无欲。
对方动了动唇,蓦地眼角一弯,面目在火光中柔和却耀目。
崔判官心头一跳,退到柱后,瞪着柱身的繁复咒文,脑中乱乱。
长,晗。
他读出了对方的唇语。他在人世的本名叫崔珏,前生弱冠早逝,来了地狱之后蒙阎罗王提拔当了判官,赐字“长晗”。
这是极少人知道的。
难道这劳什子的巫神后裔竟是认识他的?
可是,谁见过他了!谁认识他!
三百年前,唐贞观盛世,潞州县令幼子为猛虎所伤,未及弱冠便不治身亡。其亲父,术法通天的崔府君“昼理阳间事,夜断阴府冤”,最终治罪于恶虎,驱使那无知无明的畜生触阶而亡。
然而崔七郎过了鬼门关,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阎罗王曾经欠了崔府君一个因果,便将崔七郎提携为鬼差,免受轮回之苦,还以长辈的名义赐了字。多番照抚之下,崔珏一步步升至判官,与赏善司、罚恶司、查察司并称四大鬼君。
鸠山神庙……崔珏颇觉意外。前世他虽不是什么博学大儒,却爱出门,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他可从来没听说过什么鸠山。
常言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不过那些都是以前的事了。
崔珏不再想,再探出头,因果已经跟随狱卒走远。
最初的最初,是娲皇抟土造人,天地才有了生息。而天道要平衡,才有了五行轮回,人之生老病死,七情六欲。
一切众生皆有情。所以那些生平种种,贪嗔痴绝,都是他们的罪孽。
有罪,便要有罚。
拔舌,剪指,剥皮,活蒸,铜烙。
上刀山,入寒池,下油锅,畜践踏,石覆压。
舂杀,血溺,磔刑,火烧,石磨,刀锯……
这些都是大巫要承受的刑罚,却没有人能真正分辨他的“罪”何在。
身上的玄袍渐渐沉重,浸染上幽冥的湿寒。因果木然着脸,魂体受冥火焚灼之痛,早已让别的亡者哭嚎哀泣,他如置身事外一般看着远方的烟海火山。
不,他是当在纯粹地欣赏这冥狱的风光。
崔珏来地狱的岁月也不短了,也曾接待过那些被天罚的仙君、真人们。然而灵魂被烈火灼烧的痛苦,与七七天雷劫却也相去不远。
受刑时能这么轻省的,他还真没见过。
因果正在出神,突然间又感受到了那股似曾相识的目光。他循着视线望去,原来是阎罗王座下的崔判官。
对方一脸见鬼了似的表情望着他。
大巫浅浅抿唇,颔首致意。
崔珏愣了。人,本就是娲皇照着自己的样子造的,而身为巫神后裔的因果,其面容之精雕细琢,更是集天地造化之工。
唇边翘起小勾,这缕笑意如松间清风不可捉摸,引人目眩神思。那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应该受了蛊惑,否则为何突然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崔珏为自己的反应皱眉,顿了顿足,转身离去。
因果要受的刑罚很多,然而这么有条不紊,经年累月,终要罚完的。当鬼差领着他来到第十八层狱时,已不知过了多少的时日。
大巫身上的灵息太过强悍,当他出现时,方圆百里内可轻易便压制得地狱的鬼卒与亡魂们不敢造次。
所幸,因果非常配合鬼差。给崔珏也省了不少麻烦,渐渐便抛开去,不再时时看着。
到了崔判官这个位置,也不用亲自当差了,但大事小事总是极多的。
第十八层是孤独狱。
崔珏恰好领着手下在那里抓捕一孤独至癫狂的厉鬼,忙得满头大汗。
厉鬼已是上千年的老鬼,有些修行的底子,且无比熟悉孤独狱的机关与格局。才死了几百年的崔珏实在不是那么有本事,奈何不了它。
一行鬼役拉着招魂幡的四个角,在地上摔作一团。
厉鬼东飘西荡,嘻嘻尖笑,态度嚣张至极。“老子当年好歹也是鸠山神庙的守山人。就凭你这小鬼也想锁住我!我可是服侍过……”
一缕灵息化作闪电似的绳索袭向那道飘魂,须臾,被狠狠地拽向地面。厉鬼挣扎着打滚,正要破口大骂,望进一双冷漠的眼睛。
“大、大巫……”
它似乎认得因果,来不及说话。崔珏忙叫小鬼们把捆成粽子的家伙塞进招魂幡里。
“大巫!你是大巫!对不对!”
“放我出去……”
“唔……放……”
招魂幡将厉鬼的急切裹住了,话语也模模糊糊,听不分明。
“它怎么了?”因果问了一句。
“这个老鬼的怨气其实早就化解了,数百年了,却一直赖在孤独狱不愿投胎。”
说起来,如果这次不是厉鬼闹腾了一场,崔珏还不知道它与鸠山神庙,是有一些渊源的。依稀记得生死册所载,它生前是鸠山守山氏的族长,当世大儒。
然而五毒俱全,贪嗔痴全犯。
阎王判他受鞭、捶、灼、徽、纆五大刑,然后囚于孤独狱八百年不入轮回。
崔珏吐了口气。他摆摆手,示意小鬼把鼓鼓乱动的魂幡带去喝孟婆汤,转身抬脚往三途河走去。
大巫半坐半倚着江边的岸石,背影静静。
“多谢巫主方才出手相助。”
对方转头,空洞的眼底渐渐蓄起亮光。“……不必。”说完,又回过了头去,望着滚滚流水的江面。
崔珏站在他身后。这是他第一次如此靠近大巫,近得能听到飞扬的雪粒被起伏的江流吞噬的声音。
沙沙地踩过雪地,他忍不住想问些什么,然而对方显然不是话多的人。他斟酌了片刻,说道:“这是最后一层地狱了。若有用得上某的地方,可到前边的生死桥,找孟婆给我传话。”
“好。”大巫再次回头,轻轻颔首。
“那么,某先告辞了。”
“……好。”
崔珏并没有回头,没看到身后,大巫站了起身,目送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