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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痴人 ...

  •   顺治帝一连辍朝五日,内阁中停了御笔朱批,改行了由亲贵辅臣联名的蓝批。内廷之中,太皇太后的懿旨一道接着一道传出,九门戒严,六部整肃。漫说是混成人精的朝廷大员,便是京城的市井百姓,都在纷纷传言,自董鄂皇后仙逝后,一直病体支离的皇帝恐怕不好了。
      泰曦等人身处禁宫之中,却也没有比外边的人知道的更多。太医们整日整夜的圈在乾清宫里,乾清宫里里外外戒备森严,一句话也没递得出来。各宫嫔妃,阿哥皇女无诏不得擅出各宫。泰曦与柔嘉这几日都睡得极少,这样风声鹤唳的情形里,两人是真不敢睡也睡不着。这夜里,两人聚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小鬟急急掀帘而入,向着两人行礼道:“吴公公来了,说有皇上口谕给赫舍里小姐。”两人有些惊愕地对视一眼,好在云鬓未乱,只略作梳洗,便到了外殿。
      吴起果然已候在殿中,脸上已不见那日的慌张之色,倒让两人心中略定。他向柔嘉打了个千儿,便肃颜道:“万岁口谕,宣内大臣噶布喇之女赫舍里氏见驾。”泰曦忙跪下,言:“臣女领旨。”
      柔嘉微微一愣,便伸手拉住了她:“我与姐姐同去。”泰曦反握住她的手,却是摇了摇头。吴起见状又催促了一句:“小姐快些,万岁该等得急了。”泰曦略颔首,接过一旁采琳递来的白狐斗篷,便随着吴起转身而出。
      已有鎏金的翟舆及掌灯的太监候在殿外,泰曦不禁双眉微蹙,轻问:“恐怕不合宫规。”吴起看着眼前的少女,红襦白裘立在雪中,夜色之下,衬得双眸灿若星辰,不觉神色中又添了几分恭敬:“事急从权,奴才奉万岁口谕,小姐请宽心上轿。”泰曦点了点头,方登上翟舆。
      一行人穿行在雪中,绰约的宫灯更映出前方的一片漆黑,只有洁净的白雪反射出几点温柔的星光。
      她在这万籁俱寂的雪夜里兀自茫然之际,前方的黑暗中却现出几点灯光,灯光越行越近,映出了她的脸,也映出了对面舆上人的脸:三阿哥玄烨。玄烨摆了摆手,阻止了想要落轿行礼的泰曦一行人。他冲泰曦微微颔首:“皇阿玛在乾清宫等着,你快些过去吧。”两人擦身而过之时,她却因为夜色之中看不见玄烨的神色,心中更加茫然。
      那些讶异的神思在她脑中一闪而过,那样震人心魄却又理所当然,只是在这样的夜里,太容易消散在风中。
      乾清宫厚重的大门终于为她打开,她轻声而入,乾清宫很大,此时因为少了昔日众多的宫娥太监而显得更大。年轻的帝王闭目倚在床上,床头站着他忠心耿耿的侍卫:倭赫。关于倭赫的传言在紫禁城中很多,大部分无非关于他莫测的武功,绝美的容貌与君王的爱重。据说他曾经一手破灭了顺治十三年天地会精心组织的刺君,天地会前总舵主凌中天便在这场对战中重伤而亡。
      而这个男人的容貌今日泰曦确然见到了,即使在这幽暗的烛火中,他的美丽也是那样动人心魄。倭赫显然看到了泰曦,他俯下身在顺治耳边低语了两句,顺治睁开了写满倦意的眼睛:“泰曦来了,来,靠的近些。”
      泰曦走近床前,跪下。她这才看清帝王灰败的脸色,她尚未直面过死亡,可那样枯槁的神色着实让她心惊。她自记事起便长在宫中,身边的老嬷嬷也说过些缘由,大约是她四岁上时由祖母带了进宫问安,当时的董鄂皇贵妃与她早逝的生母是故交,又知她父亲新娶,便留她在宫中与刚接进宫的安王府格格柔嘉作伴。
      她这些年与亲生父亲接触并不多,而顺治……便真的像一位父亲一样陪伴着她长大。
      她记忆中那些清甜的岁月里,顺治下朝之后便会来承乾宫或批阅些奏章或读些邸报,而皇贵妃便在一旁教着她和柔嘉读书写字。顺治忙完了,会陪皇贵妃下棋,谈诗,也会与她讲些前朝的事。皇贵妃极少插言顺治的政事,但她总是乐于倾听,也从不让柔嘉和泰曦避讳。皇贵妃曾对她们说过:“虽说后宫不得干政,可宫里的女人,懂得前朝的事,也是保全自己之道。” 那时泰曦总想: 这样美丽温柔的女子,加上绵柔的心机,怪不得能独得帝王的宠爱。
      她拼命克制着自己眼中的伤心,想露出些笑容给病榻上的帝王,可一开口才发现声音中已是一片呜咽。
      顺治抬手理了理她被夜风吹乱的鬓发,唇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好孩子,别这样,朕晓得这些日子苦了你,是你阿玛也太过糊涂了。其实无论未来继位的是谁,做好该做的事,新君总不会亏待赫舍里家。”
      他看见泰曦眼中的惊愕之色,拍了拍她的手,道:“以后你便知道了,站在高处,总是什么事都想弄清楚,也都能弄清楚,虽然这样自己却未必舒心。朕还知道,你一句话也没传出宫禁。你虽有才慧,却不妄自聪明,猜测上位者之意,这很好……可今日,殿中只咱们三人,朕还是想问你一句,你不需揣摩朕的心意,就你自己,你希望谁是未来的帝王?”
      泰曦听着,却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这瞬间,她才明白,自己是真的把他当作了父亲,习惯了在他的羽翼之下,她发自肺腑地告诉他:“我只是希望您能平安……”
      顺治一直平静的眼里募然流露出一丝疼痛:“傻孩子,草木枯荣,纵然朕是天子,亦无回天之术。只今夜,朕有一事尚可为你筹谋。你父亲噶布喇虽然鲁莽,但因你之故,一等公的封爵总是跑不掉的,朕会另外再赏赐他一分闲差。你叔父索额图行事倒颇有几分索尼之风,你可告知索尼,使其承袭祖荫,掌赫舍里一族之事,如此于赫舍里一族是幸事……你亦可半生无忧。”
      泰曦此时彻底惊住,因女而封一等公,这是许了她皇后之位了。她长于深宫,自然谙熟典故,大清两代帝王,皇后莫不出于蒙古科尔沁部,圣宠如董鄂氏,皇后之位,亦是死后才得追封。
      顺治看她模样,了然一笑:“你不必猜度,也不必惊慌,朕可以告诉你,朕意已决,你会是我大清下任皇帝的原配嫡后。只有一事,你亦情知,朕六岁登极,一生也算顺遂,唯有婚事,颇多坎坷,朕不愿下任帝后重蹈覆辙,因此,朕愿问你,下任帝王,你未来的丈夫,你心中更属意谁?”
      他问的郑重,泰曦不敢怠慢,她猛然想起了刚才风雪夜色中,玄烨晦暗不明的脸孔,聪明如她,到这刻终于明明白白地知悉了天子的心意。她跪得更端正了一些,一字一句恭声答道:“臣女蒙端敬皇后垂爱,自幼长于宫围,却不敢忘宫规森严,与两位阿哥未敢再有深交。今陛下下问于臣女,臣女冒死一答:我愿遵循您的意思,您的太子,我会一生忠诚他,辅佐他。”
      顺治看向她的眼中到底浮现出一丝欣慰之色:“好聪慧的孩子,朕没有看错你。你这分心意,玄烨必不致辜负。朕二子之中,福全温厚,却偏于守成,若在太平盛世,也不失为一代仁君。可我大清入关不足二十年,诸事未定,大清未来的君主,他需要独自去劈开满途的荆棘,熬过血与火的洗礼去看向最终的辉煌……只是这样的一生,未免太过孤独,但是泰曦,有你陪他,朕也可安心不少。”
      泰曦此后在那些惊风密雨的日子里,思及顺治的这番话,都会有一丝的恍然,这样的一生,会不会太长了些?而此时的她在这偌大的宫殿里,终忍不住问道:“满蒙贵女中,才德甚于泰曦者良多,居后位者,体同帝王,国之大计,却不知陛下为何独独垂青臣女?”
      泰曦等了良久,却没有等到回答,她不禁抬头看顺治,帝王的神色渺远而悲伤,似乎陷入了不可触摸的回忆,许久之后,他缓缓开口,一字一句却有泣血之音:“皇后仙逝之时,曾对朕言道:臣妾得陛下钟爱多年,却无福为陛下留下后嗣。泰曦自幼长在臣妾身边,臣妾原想为若能为大清教导出一位贤后,也不算辜负陛下多年情义。只可惜经年之间,折福太过,竟无缘再侍奉陛下,教养泰曦成人。”这一番话说完,顺治似已累极,他冷汗连连,唇色惨白,一时竟无法再说一字。
      倭赫见此情景立刻上前来,取参片让顺治含住,双掌抵于顺治背部,注了些内力于他。武功一道,泰曦并不大懂,一时也只得待在原地。约莫一炷香功夫,顺治脸色方有了些好转,他缓缓道:“劳烦爱卿了。” 倭赫一双凤目闪过一丝凄然:“臣倾一生所能,为保陛下安康,陛下若有万一,臣再无颜苟活于世。”顺治看着他,亦有些动容:“爱卿之心,可昭日月,朕何尝不是铭感五内。只这两个孩子实在都太过年幼,前路坎坷,望爱卿念朕一片苦心,继续执掌龙禁卫,再扶持他们一程吧。” 倭赫心中一片惨然,只实在不愿他再费心力,缓缓点头应下了此事。
      顺治心中叹息,实在也知此生对他亏欠良多,此时却只能强颜道:“爱卿扶朕到书案旁吧,朕再送这孩子一样东西。”顺治一手撑住书案,一手提笔运力写下一个“仁”字。他道:“慈心为质曰仁;惠爱溥洽曰仁,而对你与玄烨,朕再添一句,能杀而不嗜杀,则为仁也。”
      泰曦双手接过顺治手书,缓缓退出乾清宫。此时启明星已现于东方,映出了紫禁城最为混沌的时刻。
      董鄂皇后,这个□□绝世的女子,当帝王的宠爱将她与她的家族推到风尖浪口,她将赫舍里一族的嫡女教养于身侧,视如己出,临终之时,更将这个孩子推上大清皇后的宝座。至此,两族的命运休戚相关,只要赫舍里·泰曦将来正位中宫,董鄂一族,至少还有半世安荣可享。而痴情如顺治,亦鼎力成全了爱妻的最后一番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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