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王图总关情》叶风梧

12、荼靡

　　此时梨花已谢，可杜宇向她走来之时，这满园繁华中却似乎骤然绽开那似雪的芬芳。杜宇看她之时似乎也多了份坦然与赞赏：“你的琴弹的真好，我从没出过京城，可听了你的琴声，我突然想去看看外面那些广阔的天地。”
　　泰曦想了一会儿，缓缓道：“难得知音人，我最远也不过到过河间，还是那年侍奉太皇太后出巡的事。如果有机会，我亦想去名山之中，与二三好友一起品茗论琴，泛舟江上。”
　　此时两人身后，初夏的御花园桃李荼靡，盛极京华。泰曦顿了顿，又问她：“你既以此事托我，杜宇，不知想过没有，若鳌拜容不下你，你又当如何？”
　　杜宇似乎早已想过这些，她并没有惊讶，只是唇边到底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泰曦，我今天虽然是我第一次见你，你过的是怎样的生活，我也多少知道一些。可我不同，我的世界很小，我自小见到的人也无非阿玛一家和服侍我的下人。我没有力量去预知那么多的事，掌控那么多的事，我也想过，若我失去了利用价值，最坏的结果也无非就是他要我去死，可今天我遂了他的心愿入宫，最后难道就不是一条死路了么？千古艰难唯一死，早晚而已，我不必为了一点时间造下孽障。若他心里还有一点父女的情分，放我在京郊清修，那更是遂了我的心愿。”
　　泰曦看她样子，如花的年纪，竟是无畏生死：“虎毒不食女，鳌中堂……再怎么说，也是你的亲生父亲，你不要太过担心。可你自毁清誉，人言毕竟可谓，徐徐图之，恐怕还有上策。”
　　“女子声誉重于性命，我自然明白这点。我亦感谢你的好意，可是，离选秀时日不多，这是最快的方法。况且，若我有爱的人，他就算不爱我，也绝不会因为这个原因厌弃我。泰曦，从我要参加选秀开始，便听过了无数你的事，一开始我几乎羡慕你可以拥有这世间女孩子想要的一切。可是，我后来也明白了，你要嫁的人，却要永远互相猜度彼此的心思，他永远有无数不能为你放弃的东西，你也不易。”她讲这话之时，冷冽的面庞现出温柔却傲然的光彩，泰曦不禁看向远处在与柔嘉说话的玄烨，他却也正巧望向这边，只不知看的是谁。
　　“杜宇，你给了我好多秘密，这些秘密足以让我置你于死地了，你不害怕吗？”这是一句真正的笑话了，可杜宇却是认真的想了一会儿，道：“我似乎从没真正想过要提防你，可能……你既然以后会是皇后，若是才智只用于阴谋诡谲，行事全无仁心，恐怕将来万物为刍狗，我终归无法幸免。”她靠近一步，压低声音说，“我府中可信的侍女唯焦碧莲一人，后面之事，我会使她传信出府，你派人接应。”
　　泰曦点头，声音虽轻却郑重：“我知道了。”两人相视一笑，人生之喜，也不过贵在知音，可惜浮世沧桑，她们的世界并不属于彼此。短暂的相逢，分开之后，他们又是豪不相干的陌生人。
　　泰曦看着眼前剔透而坚韧的少女，忍不住又加了一句：“珍重。”杜宇此刻的笑容终于出现在了眼底：“这话多余了，不过，你也是。”她转身的片刻，那些微不可闻的叹息终是落在了泰曦的耳中。
　　杜宇离去后，泰曦看看四周，柔嘉还被拘在皇上身边，柯玉也没了踪影，此时宫宴未散，她便想独自往藕花深处一游，可身后，裕亲王福全的声音叫住了她：“泰曦小姐，好久不见。”先帝二子，论长相，他似乎比玄烨更像顺治一些。
　　泰曦行礼道：“王爷万安。”福全虚扶了一把，温声言道：“不必客气，福全唐突，不知是否扰了小姐雅兴。”泰曦摇头说：“赏花而已，泰曦并不介怀。”“既如此，小姐便陪本王随意走走可好？”“王爷有此兴致……泰曦却之不恭。”
　　两人走在□□之上，倒是一时无语，良久，福全开口：“刚看你与瓜尔佳小姐谈了许久，你们认识吗？”泰曦状似无意道：“不过闲聊几句，但这位瓜尔佳小姐的性子泰曦却实在是有几分欣赏。”
　　福全看向泰曦：“你长大了，自然有识人之明。泰曦，我不过再提醒你一句，人心险恶，她毕竟是鳌拜的女儿。”
　　幼年之时，两人初初相识，福全总会亲昵地叫她一声泰曦妹妹。可后来，他似乎早早长大，总是疏离地称她一句赫舍里小姐，她那时小，不知这是为什么，等她到了福全疏远自己的年龄，她懂了，却只有无奈。以前，顺治问过福全和玄烨的志向，一曰贤王一曰明君，如今也算求仁得仁。
　　现下，这样的称呼让两人之间少了些疏离。泰曦点头：“我明白。”“你与皇上，着实不易，枕戈待旦，我相信总有天明之时。”泰曦嫣然而笑：“福全，那我谢你吉言了。”
　　福全看着面前的少女展颜而笑，令百花失色，不禁心中一片温暖。有清风拂过，惊起树间的花朵儿，粉色的花瓣落在少女的发间，有一瞬间，他想抬手为她拂去花瓣，可终究忍住了。
　　他微微示意，泰曦取下发间的花瓣，拈花而立，静好如初。福全有瞬间的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年少无忧的岁月。他定了定神，又说起一事：“恭悫是父皇唯一的女儿，可父皇的宠爱却被你与柔嘉占据，她心中羡慕，久而久之难免心生怨怼，杨庶妃出身蓬门，不能对她多加教导，这些年来，她行事难免有不妥之处。可她本心并不坏，还请你多体谅她。”
　　“恭悫？”泰曦重复着这两个有些陌生的字，“莫不是二公主的封号？倒是未听说公主殿下红鸾星动。”除去像柔嘉这样特别得宠的特例，大清公主一般会在大婚之前赐下封号，在依生母位分等因素册封固伦公主，和硕公主之类的品阶。
　　福全点头：“亲事还在议，太皇太后和皇上属意的是鳌拜的侄子讷尔杜。”他看到泰曦眼中闪过的惊讶之色，续道，“皇上不愿娶瓜尔佳氏之女，可如今的形势，总要安抚鳌拜。”
　　泰曦一时之间，心中并不好过，她思及刚才二公主的举动，想来她也听到了几分风声。思付之间，传来了柔嘉银铃般的声音：“原来姐姐和二哥在这，害我们好找。”这个我们，自然包括了九五之尊的帝王，泰曦和福全赶忙上前见礼。
　　玄烨看了看两人，道：“皇祖母还叮嘱朕留意看二皇兄和哪位小姐投缘，好给皇兄赐婚，不成想皇兄带了泰曦在这里偷懒。”
　　福全无所谓地一晒：“我如今并无意成婚，劳皇上多费心了。”他素来温厚守礼，言谈中少有对玄烨如此直接的拒绝。玄烨脸色也不觉冷了几分：“这样的话，皇兄自己回皇祖母去。”
　　泰曦不知两人怄什么气，只好圆道：“二王爷这话传出去，也不知要伤了多少闺秀的心。”柔嘉也接到：“正是，我刚也见到几位小姐偷偷在看二哥呢。不过我倒觉着她们配不上二哥，二哥慢慢再给我挑个好嫂子就是了。”
　　两个女孩这样一闹，气氛倒是松快了不少，玄烨再开口时也多了些暖意：“若索老身子好些了，泰曦你也该回尚书房来了。”

　　第二日，泰曦早早进宫，先寻了费扬古说话：“费大人不知现今还与莲娘有联系否？”提到莲娘，费扬古不觉多了些羞赧之色：“这些年来，她在鳌府中一切都好，龙禁卫那边倒也办事缜密，一年半载总会安排臣与她相见一次。”泰曦点头：“那如今，你可有法子见她一面？”
　　费扬古有些讶意：“不知所为何事？”“关于瓜尔佳小姐。”费扬古沉吟片刻道：“想来是没有太大的问题，不过此事必然会惊动龙禁卫……恐怕没办法瞒得了皇上。”
　　泰曦扶着白玉雕龙的扶栏，看向乾清宫巍峨的飞檐：“此事……本也没有必要瞒皇上。”
　　她到尚书房时，柔嘉一如既往的还没到，玄烨正临帖临的入神，泰曦不便打扰，在书架上拿起一本《世说新语》，随意地翻着。“瓜尔佳氏不会入宫，你不必担心。”玄烨运笔未停，有些突兀地说。
　　泰曦心田之中泛起淡淡的喜悦，多年深宫中一起长大的岁月，他们之间终究是比别人多了一分信任与坦诚的。
　　她放下书本，坦然地问玄烨：“所以二公主必须嫁给讷尔杜么？”
　　玄烨听出她语气中那些微不可闻的忧伤，抬起头来，对上泰曦清澈的目光。这个女孩在宫中长大，见惯那些阴谋杀伐，却因为广阔的书海日复一日的变的从容沉静。那双潋滟的眼睛并非窥不见心机如许，却仿佛真的能将人赦出人世浊难。
　　玄烨回答她：“朕与恭悫，自幼并不亲近，可她毕竟是朕亲姐，先皇嫡亲的血脉。若有可能，朕并不想做此安排。如今，鳌拜骄狂，朕需要一桩联姻换取他的安心，争取朕结纳贤臣，扶持清议的时间。撇去出身不谈，讷尔杜也可说是青年才俊，朕向你保证，无论此事结果如何，都会尽最大的努力不牵连到恭悫。”
　　泰曦如烟的眉目带上了一些明朗之意，玄烨忽然觉得这些天郁结在心中的阴霭渐渐散去，窗外千里灿阳，桃李荼靡，生命中最好的年华，若然岁月静好，那想来会是一个帝王最大的幸福。
　　他轻快地向女孩说：“暑气渐重，朕要侍奉太皇太后去热河避暑，你不如一起去跟着散散心罢。还有一事……你总是要带家丁婢女的，不如让卢先生混在当中，朕与卢先生也有四年未见，到了热河，守卫毕竟不如宫中森严，朕也寻个时机好好再当面向先生请教请教。”
　　多年之后，当康熙真正坐拥江山，站在万人的最高处时，却发现自己一生中最想要的时光已经消逝在了这个康熙四年的午后。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