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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千里故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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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把尉迟敬德那个老匹夫给我带过来!”一大清早李世民的声音就在两仪殿巍峨的廊柱间咆哮起来。李世民走上御座,坐了下来,一肚子火气。其实他今早起身时心情是非常舒畅的。松州前线大捷,吐蕃称臣,不但如此,两年没见面的儿子李恪也回到宫中,他不仅长成了一名英武的男子汉,而且已在战场杀敌建功了。前几个月对他的不满和担忧一扫而空。到底还是那些御史们说话夸张,李恪哪有变成一个纨绔子弟?昨晚自己留宿海云殿,和儿子聊到很晚,杨妃则在旁亲手给父子两人筛酒。啊,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李世民眯起眼睛想道。
谁知今早一起身,王伏胜就来报告说,昨晚酒席散后,尉迟敬德和汉王李元昌打了起来,任城王李道宗去劝架,竟被喝醉了的尉迟敬德一拳打在眼睛上,惨不忍睹。
李世民只得一面下令速派御医去驿馆诊治,一面匆匆从温暖馨香的被窝中爬起,顶着寒风,赶到两仪殿,让人拿了尉迟敬德来,他要亲自过问此事。
清晨的两仪殿冷得彻骨,虽然生了两个大火盆,一时却不能立刻驱散寒气,李世民径直走到火盆边烤火。他搓着手,转眼见武微月等几个宫女站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便招呼她们都到玉座周围来。这时内监来报,任城郡主在外求见。李世民忙宣召他们入殿。
不多时一位端庄华贵的妙龄女子走进殿来。她就是任城王李道宗的郡主李素君。她是来向李世民汇报起父亲的伤情。经过御医诊治,任城王李道宗伤势已无大碍,好在并没伤到眼睛,只是眼眶裂了口子,止了血就没事了。说完此节,任城郡主又禀说父亲素来和尉迟敬德亲和,这次尉迟敬德酒后失手,父亲也不愿为这次事故伤了同僚的情谊,恳请圣上不要过分深责尉迟敬德。她说起话来条理清楚态度自然,宗室妇女中也不多见,武微月不免朝她多看了两眼。李世民对自己这位皇叔识大体的表态很满意,正在关照任城郡主他好好照顾时,尉迟敬德黑铁塔似的身影便出现在殿前。他一进门就用破锣似的嗓门喊道:“陛下你啥事找俺?快说吧!俺头疼得厉害,说完俺好回驿馆再睡会儿哩。”
任城郡主退下后,李世民责问他昨晚的事,谁知他竟不以为然地挠挠头说自己只记得打汉王李元昌,怎么变成李道宗了?八成是他上来劝架的时候被我拳头搂到的。
“灌饱了黄汤你就乱抡拳头?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俺去给道宗道个歉呗!”
“那汉王呢?”
“那是他活该!昨天那场面,他竟敢坐在我上头。。。”
“胡说!李元昌是皇叔,他坐你上头也没什么不可以!”
“皇叔?皇叔又怎样?那不过是他投胎投得好!他有什么功劳,配坐俺上头?姓李的里头,除了李靖,李孝恭这两个,其他人我再不服的!”尉迟敬德嘟囔着,没注意到李世民脸上的不悦越来越明显。
李世民冷哼一声,“以前我读《汉书》,发现汉高祖的功臣最后都没好下场,我心里还常常纳闷,觉得刘邦对兄弟们太薄情寡义。自我登基后,就一心想保全功臣,让你们世代享受皇恩,共同富贵。可你们呢,却仗着功劳,胡作非为,对皇家毫无一点顾忌。一个晚上打了两个皇叔,你眼里还有朕吗?——朕现在算是明白刘邦为什么杀韩信、除彭越了?那都是情非得已!”说到这里,李世民重重一推,“咣当”一声,凭几倒伏一边,李世民从玉座上猛地一下站了起来。
尉迟敬德的隔夜酒顿时醒了,低着头一肚子委屈。李世民气不打一处来,他朝武微月一挥手,武微月忙递上一早李世民让她从档案里找来的弹劾尉迟敬德奏章。李世民将奏章掷给尉迟敬德道:“好好看看吧,这是去年有人向朕告你谋反的奏章。”
尉迟敬德一把抢过来,粗粗一看,就一手一边将奏章撕成两半用力丢在地上。殿上众人都惊呆了,李世民大喝一声“尉迟!”,没等李世民说下去,就见尉迟敬德双手抓住自己衣服的前襟往两边一扯,在宫女们的一片尖叫声中,他赤着膊,露着一身的刀箭伤疤吼道:“娘的告我谋反?不错,我是谋反!我是跟着你李世民谋的反,打了几百仗,留了这一身伤,反了他娘的大隋朝!对了,还有玄武门!劝你造反,带八百卫士进宫,第一个跟你上玄武门的就是我!反了李建成,反了你爹!我怎么不是谋反?我谋反都是为了你!现在你得了天下,竟然说我谋反了!?”他激动地须发怒张,全身颤抖,说着话竟象个三岁孩子似的放声大哭起来。
李世民一开始见他撕了奏章本是惊怒不已,后来听他说起当年的旧事,回想过去二十年一路走来,此人虽是莽汉一条,但对自己的忠心却是始终如一,不管政治风云如何诡谲,不管自己在什么地位上,他都不曾有过片刻动摇。此时见他哭得如此伤心,李世民不禁眼角也湿润了起来。
李世民走下玉座,亲手把尉迟敬德扶起来,帮他把衣服拉上,边道:“好了,好了,快把衣服穿起来,这成何体统!”
尉迟敬德猛抽鼻子道:“我就是吃不得你这样的冤枉!”
李世民说:“朕毫不怀疑你!朕要是真相信这奏章,又怎会拿给你看呢?你不要恼恨朕啊!也不许心里留疙瘩!道宗那里你好好上门去赔个礼,汉王那里你也让人写封信去表示下,以后朕会叫他们注意,不让李元昌坐你上头。怎样?”尉迟敬德擦擦鼻涕一口答应了。
李世民退朝后,武微月看时候还早,就回到司籍处去看书。才翻了两卷文档,就听崔丹青在窗户外头叫她。她一出去,崔丹青就神神秘秘地拉她到墙角告诉她,午饭时晋王偷偷找她,让她带信,约武微月今晚戌时在上次中元节放灯的地方见面,有话和她说。说完崔丹青眨眨眼睛,小声问武微月怎么办?去不去?武微月想了想,便叫崔丹青陪她一起去。崔丹青点头同意了。
日落时分,武微月、崔丹青两人来到上次的御河边,远远就见一个身影立在小径的尽头。他背对着河岸,完全没有察觉两人的到来。崔丹青用肘子轻轻捅了武微月一下,“你去吧,我在这里给你望着人。”武微月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向潋滟波光里等着的白衣少年走了过去。
“殿下您找我吗?”
李治吃了一惊,回过头来。夕阳的余晖照射在他头发上,把他的发端染出一片金色,一双如同冬日寂静树林里中的湖水一般纯净的发蓝的眼睛,紧抿着的薄薄的嘴唇。前两次面对面都是晚上,今天日光底下近距离相见,武微月第一次注意到他柔和的轮廓线条,与他那鹰鼻鹞眼的两个哥哥比起来,秀气的没有一点李世民的影子。尤其是这双羞涩地望着自己的眼睛。。。
转头见是武微月,李治脸上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红晕。
“你——不再当我是朋友了,是吧?”好容易李治终于问出这句盘桓在他心头好多天的话语。
“什么?”
“你叫我殿下。你对我那么恭敬。本来不是这样的!现在——现在,你知道了我的身份,就再也不愿理我了!”
“我没有。”
“上次胡僧和李道长斗法那天,你假装没看见我;昨日宴会的时候也是,我向你笑,你却故意不理我!”
“。。。。。。”
“你已经不想和我做朋友了,对不对?”
“哎,你这人怎么——非得逼人把话说得一清二楚是吧?好,我就说清楚!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你是高高在上的皇子,我是地位卑微的宫女,怎么做朋友嘛?根本就没有这种可能!这还需要解释?这都不明白?”
“我就是不明白!上次你说过只要真心对待,彼此就能做朋友。为什么我是皇子就不行了?你这样,哥哥们是这样,薛司记也这样!所有人都慢慢疏远了我!这都是为什么?每个人都跟我说,我长大了。长大了就谁也不需要了吗?长大就是谁都不能留在我身边了吗?那我宁可不要长大!这宫里每个人都表面恭敬我,其实根本就没有人真的在乎我!所做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讨好我父皇!你们都当我傻瓜,看不懂这一切吗?”
李治激动地一口气不停地说着,他噙着泪的眼睛注视着微月,目光中的执拗让人无法直视。武微月低下头,看着脚底御河里的水波。夕阳下的河面泛着粼粼波光,一波生,一波灭。
“也不是一定不能做朋友——” 武微月说得很小声,声音小的仿佛并非来自她口中一般。
“真的?”李治抬起沮丧低垂的头,又惊讶又欢喜。
“真的!”仿佛是下了决心似的,武微月用力点了点头。
“那以后我要见你时你得见我,就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不许再叫我殿下。”李治提出了他的要求。
“好。”
“在有其他的人的地方遇见的话,不许故意不看我。没人看见的时候要对我笑!”李治接着要求。
“恩。”
“见不到面的时候我会给你写信,你也要给我写信!”李治继续说道。
“那可不行。被人发现了怎么办?再说我每天工作很多,哪有时间写信?”
“那——那如果很多天见不到你怎么办?万一我有急事要找你或者你有急事要找我怎么办?”李治皱起眉头,他说得极其认真,仿佛这事一旦发生,就会真的非常非常糟糕似的。
武微月忍不住想笑,但看他认真地样子最终还是决定不嘲笑他,她想了想道:“我每天去两仪殿上班都要经过月华门。那附近有个阁子,叫做“三昧堂”,里面供养着毗卢遮那佛的画像。你可知道那个地方?——要是你有急事找我,就在三昧堂前放上几朵花,第二天戌时我就到这里来见你。”
“这个办法好!”李治笑起来,“那春天我就放丁香海棠,夏天放荷花冬天放腊梅,不过这个季节放什么花好呢?——你喜欢山茶花吗?立政殿院里有好大一株,开得满墙都是,红红白白的可好看了——” 李治还要往下说,武微月却远远瞅见崔丹青向她挥手示意,便急急打断他道:“我得走了,崔丹青叫我呢。你也快走吧,这会宫里肯定在找你了。”
“等等——刚才说的——你不会忘吧?”李治急忙补充道。
武微月应了就走。没走几步却听李治在后头喂喂地喊她。她停了脚步问他还有什么事。李治却红着脸问她喜欢什么颜色的花。武微月随便答了个“红色”跑了出来。崔丹青见她来,拉起她就跑,两人跑出去好远,崔丹青才喘着气问:“晋王都和你说什么啦?那草丛里有响声,我担心有人看见你们,都怕死了!你摸摸,这会儿我这心还扑棱棱跳呢!”
武微月一五一十把自己和晋王李治的对话告诉了她。崔丹青笑得直不起腰,说道还留花传信呢,这不是小孩子玩过家家嘛。忽然她想起一事,问武微月:“晋王不会是喜欢你吧?”
武微月弯起食指在她额上敲了个爆栗,崔丹青“呀”的一声。
“胡说八道些什么?他才多大?”武微月气恼道。
“哎呦哟,开个玩笑那么凶干嘛?看下次谁还替你望风?”崔丹青边揉着被敲打的地方额头边道。
两人嬉闹着一路跑回绿漪殿。一进大门就见所有人都注视着她俩,小声议论着什么。崔丹青拉拉武微月的袖子问她怎么回事,武微月摇摇头表示并不知情。经过回廊时却见许飞嫣款款走来。武微月调去两仪殿后就没见过她,听说她在尚寝局做着铺设整理卧具的工作。今日见她仍是一身六品宝林的蓝绸裙,显然是刚下班。
她一见武微月崔丹青,便收了脚步,鼻中微哼了一声道,“瞧瞧,大唐皇宫无所不知的“活书库”回来了!今个又在陛下面前查了几卷书呀?”她掩着嘴笑,“你可真了不起啊!那头刚侍奉完陛下,这头又让大唐最英俊的皇子等你?”
“你怎么知道——”崔丹青脱口说出,却被武微月在她手臂上一按,崔丹青马上象个蚌似的把嘴合上,不再出声。许飞嫣狐疑地盯了她一眼,又转向武微月,冷笑了一声,“我劝你,做人可别要狂过了头!你总该听过善泳者溺这句话吧?要知道——历来淹死的,可都是会水的!”说罢许飞嫣拉起披帛,扬长而去。
武微月和崔丹青对望一眼,满腹疑问。两人走回住处,却见金钟儿在门口迎候她们。一见她们,她就告诉武微月,她不在家时吴王李恪来了这里找她,等了好一会,始终不见她回来才离开。武微月生怕听错人名又问了一遍。金钟儿肯定地点点头,“就是吴王没错”一面朝书案上一指,道:“他留了个字条——”
案上摆放着一枝丹红艳放的山踯躅花,上面绕着一个纸折,武微月取下打开一看,只见上面是四句诗:
“飘然天地匹马行,
北风吹花花解忧,
别后倚剑共谁语?
双雁飞度燕支山。”
诗后又附一行小字道“见字速来海云殿,有要事相商。吴王字”。
武微月将纸条递给崔丹青,自己心下琢磨:看来方才宫女们的奇怪眼神和许飞嫣不阴不阳的话俱是因此而起。幸好自己拦住了崔丹青,没让她说出晋王两字来。只是自己从没和这吴王打过交道,他为何事来找我呢?
崔丹青困惑不解地将字条还给武微月道:“吴王李恪风流倜傥。听说他没去封地前,各殿宫女挤破头想进海云殿当杨妃的侍女的人大有人在,都是为了借机接近他。难道你认识他?”武微月摇摇头,两人商量一阵,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最后武微月决定还是自己去海云殿走一趟看看吴王究竟找自己何事。
到了海云殿,吴王李恪已在那里等她。他随意地套着一件不带任何纹饰的天青色圆领丝袍,发髻插了一根乌木簪,盘腿坐在狂草书法屏风前接待她。
“好个狂狷的六朝隐士!”武微月心道。她毕恭毕敬行礼后,从袖子取出字条递给李恪说:
“小女司籍处武氏,奉召前来。不知殿下因何事召见小女?”
李恪并不接过,却只问她:“你可是故荆州都督武士彟之女?”
武微月答了个是,却听屏风后一声响动,显然是后面有人觑看。武微月假装没听见,心下却愈发好奇起来。
李恪又问:“三年前,你可是住在利州?”
武微月“咦”了一声,心中纳罕,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答了个是。
“那么—”李恪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的屏风却是呼啦一响,一人冲出来一下扑倒在武微月面前,喊道:“微月,真的是你!我可找到你了。”
武微月定睛一看,却见一双饱含热泪的美丽眼睛凝望着自己。怎会,面前竟是成都一别再未见面的胡女贺瑟丽。“贺瑟丽?贺瑟丽!你——你——怎会在宫中?”武微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他带我进来的。”贺瑟丽朝李恪一指,案边的烛光照在李恪英俊的脸上,他淡淡一笑,拾起那朵飘落在武微月裙边的山踯躅,对花悠悠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