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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白马正少年 ...

  •   盛夏很快就结束了,深秋的长安进入了一年中最美丽的季节。武微月已经完全适应了两仪殿的工作,她现在的正式职务名称叫做司籍处捧匣女史。最早的意思是捧着一个匣子,其内放着绢纸,以备皇帝随时要写些什么使用。而到唐时,其主要工作实际上已经演化为:和其他七位女史一起,在李世民办公的时候侍候左右,记录圣上的口谕入档,查阅圣上需要过去的文献奏折。但是武微月——自认为是天边一轮新月的她,又怎肯甘心只做一个“捧纸架子”呢?很快她就认熟了朝中所有够资格进入两仪殿议事的大臣的样貌名字。而背着人,只要有空闲时间,她就废寝忘食地泡在司籍处文库里,拼命阅读自贞观初年以来大臣的奏折及皇帝的诏令批示,将它们反复阅读直到它们统统刻进自己的脑海。没过多久,和她同事的其他人又惊讶地发现,这名新来的武才人能迅速地将皇帝需要的某件文档从司籍处一排排的书橱里准确的找到。

      这天晚饭,李世民吃了御膳房献上的一道新菜——岩板松针洛鲤。热气腾腾的黑白花纹的石板上铺着碧绿的松针散发着秋天森林的香气,上面一条洛河鲤鱼肥美鲜嫩烹制的恰到好处。李世民非常满意,得知创出这道菜的是新进宫的一位宫女后,他召见了这名叫崔丹青的宫女,并表扬她说这是这几年来他吃过最好吃的一次洛河鲤鱼。看着这个长着一张胖胖的圆脸,一笑就露出十二颗雪白牙齿的女孩,皇帝一时兴起,宣布他要举行一次家宴,让其他人都尝尝这鱼,让她和御膳房好好准备。

      下班后的崔丹青几乎是象一阵旋风一般,冲进武微月房里的。经过一番上气不接下气的激动吵嚷,武微月才弄明白崔丹青口里说的天大的好消息是什么。

      就这样,在洛河尚未结冰,洛河鲤鱼依然味美的时候,皇室的家宴如期举行。这天宴请的人可真不少。刚从松州前线凯旋归来的任城王李道宗和驸马都尉薛万彻无疑是这次宴请的主角。李道宗带来了他的独生女儿,宗室女孩中李世民最喜爱的——任城郡主李素君。李道宗父女被带到离圣驾御座最近的坐席上。在他父女后头落座的,是韦贵妃、襄城公主以及紧紧跟在自家娘子身后的高大威猛的驸马薛万彻。韦贵妃和襄城公主两母女俱是满面春风,毫无疑问,这次驸马薛万彻在松州战场立下的新功给她俩在后宫赚足了面子和实力。若非如此,她们今天席上的位置又怎么可能在长公主长乐公主和她的驸马长孙冲前面呢?同时到席的还有燕妃杨妃海剌王妃和诸位皇子,以及房玄龄岑文本魏征等近臣。临到开宴,又临时增加了二人。一位是皇帝过去的老部下尉迟敬德,他特到京城述职,李世民留他吃饭。另一位则是突然从外边回宫来的阳陵公主。

      武微月从金钟儿那里听说后却并不怎么当回事。她决定进宫前就考虑过和阳陵公主魏王李泰当年在成都的那段小插曲。她的想法是那不过是几年前一桩小小的不快。俗语说贵人多忘事,皇子和公主又怎会把这样一件小事放在心上?估计连自己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

      不出她所料,阳陵公主果然已经不记得自己。她的眼光掠过武微月身上几次,不过对李世民身边新来的女史,就像宫里新换的一盏灯一样引不起她的注意。

      宴席一开始就出现了一些不和谐音。起因是老将军尉迟敬德到场后发现他的席位竟被安排在汉王李元昌的下面,顿时吵嚷起来。他自认为过去在战场上曾几次救过李世民的性命。尤其是在玄武门兵变中及时赶到射杀了李元吉李建成,帮李世民登上大宝。他自认汉王李元昌功劳远不及他,如今却借着圣上叔父的身份座位靠前,因此吵吵着不肯入座。好容易他才听了房玄龄岑文本的劝,勉强坐下了。

      众人坐定,李世民入席,宴会开始。每个人面前食案上都摆着一套六件金棱漆碗,盛着薰松鸡、风野鸭、菊菘鹿筋,香桂糟黄雀、昆仑紫瓜酢、水晶云雀冻各色冷盘。冷盘撤下后,茯苓蒸凤髓、桐花蜜炙羊羔等热菜也按次序呈了上来。每道菜都非常成功,崔丹青不时地从帷幕后探头进来观察席上客人的反应,见站在皇帝身后伺候的武微月远远地在背后冲她翘大拇指,她才放下心来,擦擦汗咧开嘴笑了。武微月也不禁微露笑容,一转头,却碰上了晋王李治望向自己的目光。

      李治今天穿了件浅紫色的圆领衫,金制的束发环在昏暗的殿内发着微光。他以为武微月的微笑是为了他,一双眸子顿时一亮,羞怯地探寻着武微月的眼睛。武微月嘴角一僵,笑容像是被冷风冻住似的,她迅速将眼光别转开去,避免和他视线接触。一瞬间,李治的神情就变得失落起来。幸亏此时梳着望仙髻,系着白色细腰鼓的舞伎们登场表演,所有人的注意都被舞伎吸引住了,没人注意到他俩。

      这是太子李承乾亲自编排的歌舞。李承乾曾是个出色的舞蹈家,尤好西域舞蹈,前几年打猎时摔断了腿,痊愈后就只能拄拐走路了。然而他丝毫不以为意,照样喝酒骑马打猎,各种玩乐一样不耽误。虽不再跳舞,却招募了大量出色的歌舞伎人,将他们养在东宫,每日亲自指导他们排练。因此朝中每有庆典宴会,歌舞助兴的常常都是他东宫的人了。半年前,太子妃刚刚给他生下了他的第一个儿子,为了庆贺嫡长孙的诞生,李世民特诏令天下大酺五日,又在东宫大宴五品以上官员。嫡长子的出生,父皇的重视,使得身为皇太子的李承乾踌躇满志,得意非凡。他脸上的表情仿佛是告诉所有人,自己正站在人生之巅俯视一切。

      一曲歌舞结束后,他拄着拐杖起身祝曰:“儿臣承乾,恭祝父皇圣体康健,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世民笑着受了他的酒,又向众人祝酒。一圈饮毕,借着酒意,李世民忽然提了一个问题,创业和守成,哪个更难。见众人沉默,他便叫老臣房玄龄先答。

      房玄龄答说,陛下建国前,与各路英雄角力,一一降服他们,经历了无数险阻,才成为天下之主。因此臣认为,还是创业难。他一说完,满座跟着李世民一起反隋走过来的老臣们莫不点头赞同。

      谁知这时魏征跳出来反驳。他说自古帝王,莫不是从艰难困苦中取得天下,我朝有何特异处?然而历朝历代都是在安逸懈怠中失去天下,可见还是守成难。他这一番话又说得马周褚遂良等这一批刚提拔起来的新贵们都纷纷点头。

      坐在太子下首的魏王李泰端正身姿后禀道:“父皇当年创业艰难,满朝无人不知。但夺取天下后,父皇和已经过世的母后,心忧百姓,吐哺握发,俭朴自身以养天下人,哪一日歌舞伎乐轻松玩乐过?这守成的艰难,只有我们这些做儿女才真正体会至深。所以我们做皇子的更要牢记这点,不可放纵。如魏征所言,只顾安逸懈怠而忘记百姓,这样就危险了。”他说得慷慨激昂,连一向对他无好感的魏征也朝他望来,目中现出几分赞许。

      武微月心道,这魏王说话端的巧妙!既捧了皇帝,又暗暗对太子爱好歌舞放了一记冷箭,且看太子怎么回击。不想太子李承乾竟象没听到似的,自顾自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倒是太子的师傅孔颖达,于志宁这两个老头脸上发红,显然是感到自己平常对太子的教导无方,这样关键的场合他竟无一语回击自己的弟弟。

      李世民把一切看在眼里,最后才开腔道:房玄龄和我共同打下江山,出生入死,所以体会当年创业的艰难深些;魏征与我共同安定天下,所以觉得守成艰难。李泰说得不错,朕得大位后,常常担心富贵导致骄奢,忘记百姓而产生祸乱。朕以为,创业艰难,已成过去,不必多提了。而守成艰难正应当与各位一起慎重对待。

      酒过三巡后,整个宴会最精彩的一道菜——岩板松针洛鲤终于出场了。每条鲤鱼都只有八两左右,但条条鱼尾上都带着胭脂红,搭配在松针点缀的黑白条纹的大理石器皿上更增添了情趣和鲜美。皇帝一边吃着一边和长乐公主聊着家常。两人的话题自然是在家养病的长乐公主的公公,李世民的大舅——长孙无忌身上。当李世民听说长孙无忌最近身体好了不少,正在编制一套自己的诗集时圣心大慰, “回去跟你公公说,就说朕想他,让他快点回朝廷来帮朕!”李世民对自己最宠爱的长女这样说道。长乐公主笑着答应下来。

      不知怎地,远处席上的襄城公主和阳陵公主两人斗起嘴来,越吵越凶,声音大的连皇帝在御座上也听见了。李世民叫来两人一问,原来是阳陵嫌驸马都尉薛万彻吃相粗鲁,骂他是蠢人,除了挥舞他那柄丈八马槊外啥也不会。边上的襄城公主听不过别人当众指摘她的夫婿,便和阳陵吵了起来。

      这襄城公主是韦贵妃和李世民的长女,长着和母亲一式一样的大脸盘,个子却不象母亲,反而有些矮墩墩的。她是个急性子,此时光起火来,两条短短的粗腿将坚实的大殿地板跺得咚咚直响。她一向对父皇将自己嫁给出身武将世家的薛万彻不满意,嫌弃丈夫只知舞枪弄棒,因此两人成亲后争吵不断。不过不满丈夫是一回事,容忍别人指摘他就是另一回事了,更不要说这个指责自己丈夫的是自己从小讨厌的妹妹。驸马都尉薛万彻则嫌她大惊小怪,作为一条标准的陇西大汉,出身将门战功卓著的他,自然不会把阳陵公主的话当回事。对他来说,更没面子的事,是自己的老婆完全不听他劝,执意要把事情当殿抖搂出来,为此他急得抓耳挠腮,更不得直接把老婆拉走。

      李世民了解事情经过后让阳陵公主道歉,谁知阳陵却一口拒绝,并说自己不过是说出真话而已。薛万彻就是个蠢人。她话一说完,襄城公主当即跳了起来,说是父皇若是不为她做主,她就留在宫中再也不回驸马府去了。

      李世民此时就像天下所有为子女排解纷争的父亲一样,头疼不已。十几个女婿中,除了长乐公主的夫婿长孙冲,李世民最喜爱的就是眼前的这个女婿薛万彻。不仅是因为他打仗勇敢,还有为了他粗放豪爽又不失君臣大礼的个性深得自己的欢心。为了给女婿面子,李世民想到一个办法,他让人取过一根长槊来,让薛万彻和他玩“握槊”的游戏。玩到一半,李世民假意输给了他,随后向阳陵道,看见了吧,熟练运用任何一种兵器是简单的事吗?不仅需要武力,也需要智慧。如果薛万彻是蠢蛋,那输给他的朕又是什么呢?从此朕不想再听到你随便评价别人。阳陵公主没想到一向骄纵她的父皇这次竟偏向姊姊襄城,气呼呼地扭头就走。母亲海剌王妃来劝,她也不理,自顾自离席而去了。襄城公主则喜气洋洋地拉过薛万彻来拜李世民。行完礼,薛万彻却冷不丁地禀报说自己从松州战场带了一样礼物要献给圣上。

      李世民好奇地问是什么,薛万彻二话不说,走到殿前击了三下掌,紧接着,一个戎装武士健步跑了进来。此人袭一身素银明光甲,双螣蛇吞口护肩,银盔顶上立着一支昂扬的白羽缨。他抱剑立于中庭,月光下身姿挺拔英气勃勃,向殿上一拜后,他起手舞起一套“西河剑器”。
      只见他劈手一剑,剑身在月光下反射出一道银光。紧接着一个空中腾跃,他反手一剑,撩出一个剑花。其后一个剑花接一个剑花,满庭霜锋雪刃,剑穗翻飞。刺、点、崩、云、抹、扫,恣意挥舞;逆鳞刺、风头洗,潇洒流畅。他时而如秋夜月下自娱,时而如战阵中奋力搏杀。一阵疾风骤雨的舞蹈后,他忽然跳起将剑掷出,宝剑如一泓秋水飞入空中,殿上人无不惊呼,他却不动声色,一个“矫龙游海”闪电般跃到宝剑下方,轻捷地一展臂,毫不费力地在空中拿住了剑柄,紧接着一个“坦腹刺”,直如雨后日出江海光芒万丈般收住了剑势。

      直到那武士起身行礼,殿上众人才恍如从如痴如醉的表演中醒来,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武微月也随着众人笑着鼓掌,不经意间却瞥见对面隔座的杨妃眼泛泪花,神情激动之极。她直觉有异,不禁默默地注视着杨妃。

      李世民击节赞道:“好一套剑器!好一个少年!”他命那军士上殿,又向薛万彻问:“你从哪里为朕找来!”

      薛万彻回道:“陛下不知,他何止是剑器舞得好,实战剑法也了得。在松州战场,勇猛无比,一个人斩获了一百多个首级,足可以封个轻车将军呢!”

      李世民摸摸腮边的胡子笑道,“那朕就封他!”语音未落,那表演剑器的军士已大踏步地走上殿来,他一撩战甲单膝跪地道:“儿臣李恪拜见父皇!”

      “恪儿?是恪儿?”李世民飞快站起身走下座来。

      那武士抬起头来,银盔下一张极英俊的脸,只听他朗声答道:“正是儿臣。儿臣此次在松州巧遇薛万彻,亲历了几场战役,就跟他一起回宫来看望父皇,顺便向父皇请封轻车将军来了。”李世民将儿子一把拉起,“好小子!”他口里说着,一边在儿子肩头重重地拍着。李恪拥抱了自己的父亲后扭头朝身后望去。略过面子不豫的太子和满脸笑容的魏王李泰,眼角的余光中有一个美丽的身影缓缓站了起来。灯光映照着她眼里闪动的泪水。杨妃就这样远远站着,凝望着自己。如同回答对方眼里的泪水一般,李恪的眼睛顿时充满了温柔,“是的,母亲,恪儿回家来了。”

      这是两双多么相似的漂亮眼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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