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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开篇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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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女皇,退位后独居在上阳宫仙居殿的武则天正在那里等她。上官婉儿亲手筛了一盏茶饮,伺候武则天喝了。然后两人重新坐在棋桌前下起棋来。
又下了十几手,忽然,武则天在边角落了一子,上官婉儿一看,竟是一个劫才,自己正可做个一打两吃,正待落子,就听外面姚奉仪报说晚膳业已备齐。上官婉儿笑着向武则天道:“陛下,要不歇一下,先用膳,容臣片刻之思”
“我已持过午不食,不用晚膳,你又来扰我作甚?”
“陛下向佛心诚,臣岂不知,不过如今将近深秋,日短夜长,夜间薄霜一下,更增几分寒意。陛下春秋已高,每日只食两顿,万一于陛下御体有损,别说是圣上、皇后不安,就是臣等也中心难安。况且——万一那起无知无识不解佛法的小人听见了,混说一气,恐于圣上孝道有亏。”
武则天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少水鱼,斯有何乐婉儿你可知此语为何意?”
上官婉儿还在思索,武则天接着道:“以你之才,岂能不解?可解得文意,不见得能体得文心。人那,口中知道不等于心里知道。我也是到了这衰朽之年,才明白了常勤精进,如救头燃的道理啊。”说着,从榻首拿起一串家常用惯的数珠,在指间轻轻捻着,开口缓缓道:“若论佛法,子女能使父母将来往生善道就是真正的孝;若按儒家,孝顺二字,顺比孝难。顺父母意才是为子女首要的孝道。这样说来,无论是从朕信的佛法还是皇帝信的儒家,皇帝支持母亲修行将来往生善处,都是对朕行孝,又怎会是有亏孝道呢?”
上官婉儿一时无词可答。沉默了一会儿,武则天将数珠慢慢拢上枯瘦的手腕,说道:“让她们把饭菜拿进来,你就在这里用膳。好久没有煮茶喝了。这会儿我突然想一碗好茶喝。让她们喊浮云来煮茶。你吃饭吧,我喝茶。”说罢一双老眼朝上官婉儿扫来。
上官婉儿忙垂下眼帘,避开她的眼神,敛手回道:“为臣惶恐。哪有为臣吃饭,让陛下相陪之理。既然陛下不用饭,臣也不用了。今日若得陛下一盏好茶喝,是臣前世修来的口福,哪还用得着那些粗物填肚呢?”
“如此你就去安排吧。顺道让她们把帘幕打开。”
“是,臣这就去。陛下稍待。”
不多会儿功夫,就见一个穿杏色窄袖衫套玄色菱形纹对襟半臂,系着石榴裙,年纪不大、面容娇俏的宫女捧着黑漆螺钿具列,带着两个丫头,一个抱着交床风炉,一个提着竹编都蓝,姚奉仪跟在她们后面,捧了一个大水方,四人一道走了进来。入内后四人分别向武则天上官婉儿行礼毕,穿杏色衫子的那个叫浮云的宫女便叫人卷起帘子,又指挥着其他几人在外廊上架炉子生火,自己则打开具列盒子一样样地铺排开茶具。
上官婉儿问武则天道:“这棋下到一半,是不是下完再喝茶?”
武则天向她一摆手,笑道:“棋局且放一边,茶道最尊。千万别惹浮云小丫头那张利嘴说我们暴殄天物。”
浮云在边上听了,立时抢白道:“奴婢冤枉,何曾敢说这样的话?奴婢虽爱茶惜茶,见不得人糟蹋好水好饼子,却也不敢对陛下不敬。陛下怎么开这样的玩笑,叫上官充容听了,真当奴婢是无法无天的人怎么办?” 说完嘟起嘴好似生气地样子。
上官婉儿不禁愕然,她陪伴武则天多年,还从未见过哪个人敢拿这种态度和大唐帝国至高无上的女帝说话的,正在讶异,却听武则天哈哈大笑道:“好个的猢狲儿,朕说你一句,你倒有三句等着。还说不是利嘴?去去,快去烤茶来,茶若烤的不香,两罪并罚。”
浮云扑哧一笑,圆圆的两腮上浮起两个酒窝,“陛下自然是喝顾渚的紫笋了,只不知充容用什么茶?我都备的齐齐的,蒙顶、太春,样样齐备。”
上官婉儿也笑起来,“如能讨得陛下一杯紫笋茶喝,自然是最好的。不必另选。”
浮云看向武则天,得到同意后,便到一边伶伶俐俐地开了都篮,取了茶饼盒子、竹夹、纸囊等物,到廊上料理去了。
武则天望着她炙茶饼的背影,回过头来向婉儿说:“我记得你刚到我身边侍奉的时候,和她现在是差不多年纪吧?”
上官婉儿摇摇头,“比她小,臣十岁第一次见到天颜,十四岁蒙陛下拔擢,得以到陛下身边侍奉。”
“你在那个年纪就已经是出口成章,千伶百俐了,后来果然长成了称量天下的才女,现在更是身居充容之位,听说皇帝皇后都很宠信你,我武家诸侄也喜欢你。这宫看似无比之大,可人的心却只有三寸。能在这么多的三寸之间周旋得体,天下便也只得你一人。”
“臣不敢当,但有些许之能,也是陛下所教。。。”她待要继续说些谦恭客套之词,一抬头,见武则天望着自己,眼光里有种她从未见过的和蔼与怜惜,一时不禁住了口。
“婉儿,再过一会,浮云的茶饼就炙好了。你来我这里有什么事,就直说出来吧。说完,我们也好舒舒服服地品茶。”
“陛下,臣不过是路过来看望。。。”
“呵呵,你这个人,年纪越大越不爽利了。快说!我见不得人藏藏掖掖。”
看来陛下已看出我的心思,说不定根本已猜到我的来意,再拖何益?不如开门见山。想到这里,上官婉儿坐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道:“陛下容禀。上月,山南道进了一块上等的佳石给圣上,尺寸极大,材质也好。圣上想起乾陵先皇陵前的石碑,因此想把这块留给陛下百年后之用。刻的图案选了好几种,要请陛下定夺。再者还有,先皇的碑文是陛下亲自撰写的,如今陛下的这篇怎么写,谁来执笔,还需请陛下定夺。”
“恩,是为了此事。。。”武则天闭目略一沉思,说道:“ 皇帝想给我树碑是他的孝心,依我看则不必,为此来问我就更不必。图案也好文字也罢,他想怎么弄都可以,至于谁执笔。。。朝堂上那么多文章高手,张九龄、姚经,崔融,可用之人甚多,就是婉儿你也可以。。。”说到此处,她忽地睁开眼睛,看向上官婉儿,眼神竟渐渐带了一丝狡黠,笑起来问:“婉儿你难道没有腹稿?”
上官婉儿心中一凛,想到袖中藏着的稿子,硬着头皮道:“陛下如何想到臣身上?臣何德何能,能担这样的大任?”
武则天笑道:“你是天下闻名的才女,草政令,书歌赋,十个弘文馆学士也及不得你。廿余载侍奉朕左右,朕做皇帝以来,哪件事你不知情?如今更是朕的儿媳,论亲疏,替皇帝为朕立碑述圣,舍你其谁?”
上官婉儿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为好,却听武则天说道:“朕知婉儿你有七步之才,朕命你现在立刻做来我听。”
上官婉儿情知不能再推搪,只得定定心神,回忆着早就写好的稿子,背诵起来,“朕闻天地钟灵毓秀,诞姿云帷于河汾之阳;日月灵曦辉耀,大圣有作播椒风以衍邦家。”背了两句,往武则天脸上望去,看她脸色如常,双眼微闭,指尖慢慢捻着数珠,知她正在凝神倾听,便继续往下背:“六德含和,柔刚唯彰,穆穆皇皇,作合於唐。至哉坤德,沈潜刚克。奇相月偃,惠心泉塞。苹藻必恭,绵延是则。训自闺阃,风行邦国。。。”
“什么事?”武则天忽然止住了上官婉儿,原来是浮云在外廊上向里张望,想进来请示又不敢。
浮云脆声答道:“茶都已炙好,正准备碾,想问问陛下,等下是在外头煮呢还是拿进来煮?”
武则天一笑,“外头就好,你们先把茶包好,多凉一会再碾,朕正和充容说话,要煮时再叫我们,我们过去。”
浮云走后,武则天回头对上官婉儿说:“你继续吧。前边那些个虚文都不必念了。就从先皇驾崩那里开始念吧。”
上官婉儿遵了一声“是”又往下背:“仙驾不追,逆臣开衅,天柱将摇,地维方挠,圣后谦冲,辞不获已。从宜称制,於斯为美。仗义当责,忘躯济厄。神器权临,大运匪革。宗祧永固,寰区奄宅。负渊肃清,垂旒光赫。煌煌我君,四海无氛。英才远略,鸿业大勋。雷霆其武,日月其文。洒以甘露,覆之庆云。制礼作乐,还淳返朴。宗礼明堂,崇儒太学。四海慕化,九夷禀朔。既而凝怀问道,属想无为,归闲於大庭之馆,受养於长乐之宫。”
“行了,就念到这儿吧。”武则天突然打断了她。上官婉儿偷偷观察武则天的表情,见她闭着眼睛,眉头也舒展,倒也不象她一贯发火的样子。上官婉儿吃不准她的态度,便保持沉默等武则天先开口。
“下面的,不必背了。你们有孝心,写成这样也属难得。你把文章底稿留在这里。这碑如何立,朕还要再考虑一下。考虑好了,自会和皇帝说,就这样吧。”武则天的口气里听不出任何不快。
见武则天就此把事撂下,上官婉儿心下焦急,“照自己多年对武则天的了解,此时是不能再进言了的。奈何圣上那边全指望着我能把这事了结。罢,罢,事必须办,话必须说。此等大事,一旦等武则天拿定主意后再想让她改就难了。不如现在就挑明,也许还有说服她的可能。”想到这儿,上官婉儿不再犹豫,从袖中抽出写好的稿子,双手呈给武则天言道:“陛下圣明,容臣再禀。遥想当年,先皇体弱,陛下心忧百姓疾苦,母仪天下,辅理朝政,佐先皇,称双圣,泰山封禅,何人不敬?先皇故,敬业反,陛下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承继贞观宏治,利泽万民苍生,何人不晓?陛下打破魏晋以来高门望族专权,使普天下的寒门士子得以晋身庙堂,天下士子,谁不感恩?观青史,以一介女流之身,问鼎神器,天下归服,称皇帝者,唯陛下一人。臣敢断言,女主天下,前无古人,千年后,也必无来者。陛下雄才高略,何语不可书?何词又能尽言之?”
“然而臣亦为陛下担忧。神龙归政后,李唐复光,人心思定,不可动摇。却也不乏宵小之流,蚍蜉之辈,或心怀旧恨,或意存妄想。近日,有大臣暗中上书给圣上,说陛下年事已高,请圣上及早挑选陛下未来的墓地,而墓地的选择,则不宜以卑动尊,轻动先皇陵寝,还是独自建陵的好。这些人说出此等言语,暗地里包藏何等用心,百年后要将陛下置于何地,臣想都不敢想!”
“陛下,陛下百年之后,何地安置,以何身份,如何评定一生功绩,既是陛下千秋安稳之所在,也是当今万民安乐之所系,还望陛下早作定夺啊!”说完,她拜倒在地,屏息静气。
“好!好!”武则天一连说了几个好字,随后抚掌大笑起来。笑完,她眼锋一转,射在上官婉儿脸上,沉声道:“这么说来,那边的人,担心朕这个老废物,这么大的年纪,哪天说死就死,却不留下句话下来方便你们办后事,或者干脆留句你们不想听到的话叫你们为难,所以派你到上阳宫劝朕来了。”她将数珠一把收拢,纳入袖中,珠子碰撞发出的哗哗声响,在寂静的室内听来特别刺耳。
“怎么?皇帝就这么怕朕死了还要自称大周则天皇帝?怕朕不跟随先帝合葬乾陵?怕朕要按武周皇帝的身份入土?他到底是怕将来有人反攻倒算朕,还是怕朕这个老太婆折了千秋万代他李唐家的面子?” 武则天一拂袍袖,稿子掉落在地,“他可真是朕的好儿子,知人善用。不过几个月,给你一个充容之位,就把我的人变成了他的人,现在干脆派你上门当间谍、作说客来了。婉儿,你可真是朕的好儿媳啊!”说到这里,武则天原本耷拉着的眼皮突然睁开,一双凤目射出冷电,如同猛虎攫取猎物一般紧盯住上官婉儿的眼睛。
上官婉儿努力直起身子,迎着武则天的目光字字清晰地朗声回道:“臣此来并非间谍说客。臣为圣上分忧,因此不能不来。臣更为陛下担忧,因此不能不来。人心难测,政治常变,陛下百年后的安稳,臣心中实怀忧虑,再三思量,惟有祔庙归陵与先皇合葬乾陵方能永保不失。臣这份忧虑如若因此怕忤逆陛下而不对陛下说,即是对陛下不忠。臣侍奉陛下二十八年,难道连这点对陛下的忠心也没有?陛下爱护臣二十八年,难道连臣的这点忠心也不信?”
武则天看着她,目光如深潭般不可测,许久才悠悠开口道:“二十八年,你对朕,难道就只长了忠心,而没有生出信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