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时的星光》司马雨端

1、开篇1

　　寿昌画阁的磬声已响过了好一阵，空寂的宫室内隐约传来远处树上断断续续的蝉鸣声，她犹豫了下要不要叫个宫女来问问时刻，终还是端庄地坐着，只用指尖慢慢抚弄着罗带上悬着的一对蓝田紫玉蝴蝶佩。她轻轻动了动手腕，感觉自己拟好的文稿硬秃秃地梗在袖笼里，眼角的余光不经意扫到袖子，宽大的袖口缀满豆大的胡珠。这是一件蒲青绿地榖水纹浣花锦大袖衫，参差高低绣着灼灼盛开的玉兰花。不知怎地，她心里忽然有一丝不惬意，“这次来上阳宫，穿什么衣服是自己早想定的。怎么今个早起自己却糊涂了？临出门前换了这一件？虽是今春做的衣服不算旧，但现已过了中秋，大袖衫上玉兰花的图案是怎么也不能算是应时了。”

　　一声轻响，对面榻上的那人微微动了一下。

　　她一惊，赶紧向那头望去，还好，那人不过换了个姿势继续盹着，尚未醒来。

　　“我是怎么了？这会子却放着这许多大事不想，倒来考虑什么衣服裙子的？”她不由得一阵烦躁，不由想起临来前，圣上说给自己三日时间办成此事。眼看两天过去，却连个话头都还没起。自己不如趁那人睡着的这会儿功夫好好琢磨琢磨如何借这副棋局，把话头引到那上头才好。”
　　她瞅了瞅檀香木棋桌上摆的这些云子，总共不过下了二十几手，那人就盹着了。这么看来，她是真老了。

　　人人都说她老了，侍女们窃窃议论，皇上私下感叹，“神龙”政变后，来上阳宫见过她的人回来都这么说，却只有自己不能信。虽然在某些场合嘴里也含糊说过 “耄耋之年，谁人又能青春永驻？”这样附和的话来，但她心里知道，任何人说那人老了的话自己是不信的。叫她怎么信？她至今仍记得十岁的那年，自己在迎仙殿第一次见到那个高高在上的女人时，她那拂过自己头顶软绵绵的手，那轻云似的袍袖凉凉地掠过自己小脸上，留下若有似无的香气。此后二十八载，自己在那女人左右，亲眼看她整朝纲，擢贤能，诛亲子，除政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那即使深夜被紧急军务叫醒都梳得一丝不乱的云鬓，那直视人心容不得别人半句虚言的眼睛。。。那样的女人难道也会老去

　　然而此时，自己对面盹着的老人，疲惫不堪的老脸，臃肿垂下的眼皮——她不想再看，甚至产生就此偷偷溜走的念头。。。。。。是的，或许她根本不该到这里来。

　　“咳呵”两声咳嗽打断了她的沉思。她急忙抬眼，只见那人一只手缓缓支起身子，另一只手巍巍遮着口，欲坐将起来。她略一迟疑，膝行过去，待要相扶，那人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近前。好一阵功夫，老人终于慢慢坐起来。

　　“我睡了多久了，怎么你也不叫我？”

　　“陛下不过略一合眼，并未过得许久。您上个子伏下几道后手，我正好乘这功夫，努力想出一招来回您一手，又怎会叫醒您呢？”

　　“呵呵，婉儿不愧是当今的鲍令晖，谢道韫。棋下得好，口才更是了得啊！”

　　“婉儿不敢。”看着老人似笑非笑的嘴角，她不卑不亢地答道。多年前她刚到她身边服侍时，她就发现这位大唐天下至尊至贵的女人虽然不喜欢别人的异见，但却更看不起唯唯诺诺不敢说话的人。

　　“陛下是否口渴？要不要传些熟水来润润口？茱萸秋枣饮，生津补益又正当时令，不如传些来？”
　　“不必了，就这些剩下的喝几口便罢了。”
　　“那怎么行？前头倒上来的这些都凉了。还是另传吧。”

　　说完话，她站起身来。走到外间，见两个梳着双鬟的小宫女立在庭下，便唤她们前来吩咐了一个去取水，又叫另一个去看时刻。不一会，那看时刻的宫女先回来报了时刻。得知已近酉时，上官婉儿便问她晚膳的事，见其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便道“去唤你们领班宫女来。”那小宫女去了不多一会儿功夫，见一位穿着高腰裙，梳着平云髻，年长些的宫女神色慌张快步赶来，急急下拜，称道：“仙居殿奉仪姚玉娘拜见上官充容。不知充容驾到，不曾迎接。”

　　上官婉儿欠了欠身道：“不知者不罪。原是我特地关照你们张尚宫不必让许多人跟着，所以她不曾唤你。只是这里也太不像了，外间一个像样的人也没有，只那么两个毛丫头，陛下如若要什么，岂不是连个得力的人也找不到？”

　　姚奉仪忙答道：“回禀充容，原来内间侍女两名，外间侍女两名，庭前还有有四个随时听唤的。前个月陛下说人多晃得她头晕，又说喜欢看小孩子在跟前，因而我们撤去了内间的人手，又把庭前的换成了年纪略小的来使唤。”

　　“如何外间侍女也不见？”

　　“昨日张尚宫特地吩咐下来，说是今日不要安排人在陛下跟前侍候，所以临时撤走的。”

　　上官婉儿沉吟了下，“既这样，就罢了。这些且不论，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不准备摆膳？”

　　姚奉仪答道：“前一阵子，陛下说晚膳就不用了。说是她要过午不食。所以我们只得遵命。”

　　“胡说。有这样的事，就该直接来回我—”上官婉儿一急，脱口而出，自知失言，她立刻顿住，吸了口气若无其事连下去道：“就该报给你们张尚宫。张尚宫今日全未向我说起，可见你们的疏忽。”见姚奉仪低头不语，上官婉儿继续道：“陛下年事已高，有些事不可完全由着她性子来，日常起居如有改动，即便是御命，也需上报给皇后知道才是，岂可自己便利行事？”见姚奉仪一脸诚惶诚恐，她缓了缓语气，“在宫里做事，在下位者，只有凡事上报，将来才不会担干系，这道理你可懂得？”

　　姚奉仪举头望向这位自己不知听说过多少次却从无机会得见的宫中的传奇人物。

　　上官婉儿，此时已是近四十的年纪，却依然是身材窈窕，花容月貌。她显然对自己的皮肤极有自信，脸上不施半点粉黛胭脂，只眉间描了一朵红梅花样。单论相貌倒也并非宫中头一份的，但那份眉宇间的诗书气度却是宫中其他女子怎么也学不来的。

　　这位十年前遍批天下能臣才子文章，女皇身边第一宠信的“巾帼丞相”，如今已是当今皇帝最宠信的充容。对姚奉仪这样的低等宫女来说，简直就是云上之人。不想今日她会来和自己交谈，竟是言语客气，没半分架子。刚才又说出一番为自己设想恳切的话来，姚奉仪心下涌起一阵感激，道：“多谢充容教诲。臣这就去领两个人一起来外室侍奉。”

　　“如此甚好。这样吧，你先去吩咐下面，准备一些时令的蔬菜，做几样斋菜，最好能有个野菌炖豆腐，配些新城米，务必蒸得软烂的。饭菜备好即来通报我，不要先摆。”姚奉仪应声去后，上官婉儿接过侍女们送来的茱萸饮，慢慢走回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