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夜雨》醉红烛影摇

56、第五十六章

　　那已是一段很久远的记忆了，云易也惊诧自己为何依然记忆犹新。他将卡在喉咙间的饺子努力地吞咽了下去，这一使劲让他差点呛了出来。远远近近不同的声音不断在耳边回荡起来。。。

　　膀大腰粗的管家夫人—厨娘何妈一见他踏入厨房，手中的勺子即敲得“噼啪”做响，背对着他，声音却大得整个厨房都四处回荡起来。“这年头哪，只要脸皮够厚，行事够无耻，什么好处捞不到哪！比如说有些人吧，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少爷哄得团团转，明里暗里也不知的得了多少好处。幸好啊，”她抓起一把辣椒掷于锅内，溅得锅边顿时火光点点，拿起铲子一边翻炒一边念道，“这还是个男人，要是个女子啊，那还不使出浑身的狐媚之术取悦少爷？不过是个男人也没差，这人只要不怕羞，啥事做不出？只可惜啊—”她正说在兴头上，不料衣角却被一旁的女儿绿翘拉住，低声地哀求道，“娘，您就少说几句吧，云易，他不是那样的人—”

　　“你这死丫头，和你哥一样没出息，你大哥当年连这近水楼台的书童位置都被这外来的小子夺了去，你更好，整天围着这穷小子转，老娘知道女大不中留的道理，可你做的叫什么事？你要多缠着少爷一点，就算比不上曹小姐，搞不好少爷一个高兴就赐你个妾室当当。可跟着这小子，能给你什么？”

　　“娘，”绿翘的脸越涨越红，“快别说了，外人听着哪，”她的头垂得越来越低，微微咬住了嘴唇，“可女儿，并不喜欢少爷。。。而少爷，也从未对女儿另眼相待---”她的话音未落，脸上已挨了重重的一掌，何妈一把揪住了绿翘的头发，拖拉着她走到云易面前，“你小子今天就给我听好了，有胆子，今日就再到少爷面前告上一状，堂堂一男人，却要少爷处处护着你，你还真是不知羞耻！云易，张大眼睛看清楚你自己的身份！你以为，会念几句诗，会弹几首曲子，懂得哄老爷和少爷开心就能成为身份显赫之人。是乌鸦,就永远变成不了凤凰，你牢牢地记住你自己的身份，你是书童，你是下人！”

　　你是书童！你是下人！你是书童！你是下人！那个声音不断地在耳边徘徊起来,云易暗暗握住了手中的剑,若不是后来苏成棠适时进了厨房唤他出游,那一剑,是否真的就这样刺出去了?

　　一矮小瘦弱的身影在脑海中闪现出来，“云公子，你真的，只是个书童？”那人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随即又重重地叹了口气，仰起头望着天空，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若爹还在世，或许明年，也该是我参加科举的时候了—”他望了望表情有些奇怪的云易，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云兄是哪里人氏？叶潇乃杭州人氏，多年前家乡闹饥荒，原本听官府说不日后待朝廷安置下来，即会拨放米粮，可后来却无人见到官府所做的承诺变成事实，那次饥荒，爹和小弟都被活活饿死了，只剩下娘和我相依为命。杭州城内甚至出现了父母屠杀亲生子女蒸食的惨剧。我见娘几乎饿得奄奄一息，就跪在她面前说，‘娘，您把孩儿杀了，煮了吃吧，好歹，也能撑上几天’，我娘不说话，只是抱着我一味地流泪，我也早已饿得头昏眼花，在娘的怀中沉沉睡去。次日醒来，却见娘一身污血地躺于我的身边，她的大腿还在往外汩汩地流着鲜血，腿上留了个大创，一大块皮粘连着骨丢在她的身边，一把染血的刀子，娘是为了让我吃了她才自杀的，她以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活下去。。。”叶潇将头深深地埋入两膝之中，身子也抖动得益发厉害—

　　“后来才得知原是杭州知府林大人贪赃罔法，为一己私欲侵吞了朝廷用于赈灾的银子，林大人为官一向清廉，谁知最终却也躲不过‘鸟为食亡，人为财死’的宿命，或许任何人面对那些白花花的银子，都无法不动心吧。面对此等贪官，不将他一家拆皮剥骨也已是便宜了他们，林大人与林夫人上刑之时，围观的乡亲不断地将手中的烂菜叶砸向他们，据闻林大人有一独子，于前一晚被人刺杀而亡，当日有几位年轻的汉子把那孩子的尸体也吊了起来，不断地抽打。。。待到林大人被灭门抄家之后，杭州城内的民怨才渐渐地平息下来。我那时无依无靠，因一远方叔父在谢府做家丁，我虽才五，六岁，倒也读过些书，加上叔父的暗中帮忙，就入了这谢府做了书童，那么你呢？”叶潇拿胳膊撞了撞云易，“苏公子很少来谢府，你更少来，上次在花园撞到你，看你一身华服打扮，还当你是某位名门公子，没想到，原来你是苏公子的书童，你身上既能穿此一衣物，看来苏公子，也算待你不薄。。”他轻吁了一口气，“若少爷也能这般对我，就好了---”

　　“你，上次他在大庭广重之下这般辱你，你不记恨？”云易冷冷地开了口，叶潇，居然提到当年杭州林府之事，莫非在杭州众人心目中，爹果真是如此声名狼籍之人？

　　自苏成棠那夜对他酒后吐真言后，果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与谢明非断绝了往来。近日来兵部与户部想是有要事相商，苏府与谢府的来往也密切了起来。而苏成棠，最不愿违背的，想来便是父亲的意愿，即便他心中不愿，近日若谢明非请一班旧友到家中顺便也请了他的时候，他未像像以往那样一口回绝。

　　“云公子所说的莫非是---”叶潇的脸窘得赤红一片，“果然。。。我父亲若泉下有知，估计也会跳起来痛斥我一番，我祖辈也乃书香世家，可我却。。”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声音放低了下去，“你相信么，其实第一次，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少爷，也有对我好的时候，那一次，他抱着我，和我说他喜欢我，想和我在一起。从来都没有人和我说过这样的话，我是下人，他是少爷，我能如何？我傻得就像戏文中所唱的痴心女子一般，真以为他会对我好，我自然知道他不可能会娶我。但那时便想，偷得一刻是一刻吧。直至半年前少爷与太傅之女崔小姐订了婚约，我心中居然也难过起来，少爷再来找我，我也不想再去理会于他。自此后他对我，就完全变了个人，时常打骂于我，我无半分武功，自不是他的对手。那日我又在他的一班朋友面前顶撞了他，他就。。。”说到这,他满脸是惊惶失措的表情。。。

　　叶潇，你不值得同情，云易默不做声地将脸侧向了一边。身为一个男人，远比感情更重要的，是尊严，若连你自己都不珍惜自己，爱护自己，又有何人会珍惜于你，爱护于你？

　　红烛影动，华宴尽奢。那大红盖头下的崔小姐，倒不知该说是幸，抑或是不幸，云易立在一旁，苏成棠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不断拨弄着手中的酒杯。或许这谈笑风生的众人，也皆是在逢场作戏罢了，云易在心中苦笑了一下，那喝得红光满面，大咧咧地拉着人到处划拳的谢少爷，他此刻的心中，会否偶然记起他曾抱着说爱的叶潇？叶潇是如何死的，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听闻他是突生恶疾，一周内即抱病而逝，他的尸体，被一张草席包裹着丢在了京城外的一片乱石岗之中。。

　　云易在一瞬间中曾有有去见叶潇最后一面的念头，或许只是为了告诉他，当年他所见的那个被杭州民众鞭打的孩童并非真正的林家公子，那在杭州百姓心中十恶不赦的林大人，也并非当年真正侵吞赈灾款之人，他若到了地下，能否明了这背后的真相？

　　他抬眼望了望尚在欢糜中的谢明非，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谢明非居然也咧开嘴对着他笑了笑，那张脸，倒也颇为俊朗，可看在了云易眼中，却只多了几分厌恶。

　　宴席尚为结束，那谢明非便嗤笑着将苏成棠拉到了一边，低声说了什么，顷刻间苏成棠的脸色阴沉了下来，架着谢明非就往门外走去。

　　有些鬼哭狼嚎的求饶声传来之时，原本尚在细嚼慢食的众人也纷纷放下了筷向院中望去----谢明非被打翻在地，两边脸都肿得高高的。连嘴角都丝丝地渗出鲜血来。那始作俑者却视若无睹，径直走近前来拉住了他的手，“云易，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