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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五,文斗伊始 ...

  •   辗转又是半月,我所有的粮饷均已告罄,连师父曾送我的玉镯子都已送去典当,换柴米油盐,聊作生活补贴。藉于此,我对七夜的恨意又开始突飞猛涨,大有一把捏死他的冲动,可每当我发飙或者即将发飙的时候,他就会唉声叹息地道:“哎,这年头的人啊,真是善变,昨天一个模样,今天一个模样,方才还对他人毛手毛脚,这一转眼,甩甩袖子就走,全然不顾那风雨中相互依偎的情意,唉,怪就怪我眼内无珠,唉,怪就怪我心肠太柔……诶,阿卿,你说对不对?”

      每逢此刻我就会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我想弄死他,我分分钟就想弄死他,但碍于他于百鬼林救我一命,我断不能恩将仇报,久无良策,只得任他赖在云山小居蹭吃蹭喝,半月后,终于把我吃穷,且穷得叮当响。

      不过,话说回来,七夜会武功这桩事着实令人惊叹,彼时在百鬼林,正是他抽出腰间软剑千钧一发地刺死那只山魑,方才救下我一命,那时,我十分惊奇地发现,原来七夜会武功,更惊奇地发现,原来他腰间系着的不是腰带,而是一柄软剑。后来我将主意打到他的软剑上,打算拿去典当换烧饼大米,无奈他抵死不从,只得作罢。

      又到了晌午,我们仨盯着桌上唯一一个馒头,都咽了一口口水,小丫头提议道:“不如我们猜拳吧,两两凑对,胜者与第三人作比,最后赢的那个人吃这个馒头。”

      七夜摇头否定:“不妥,两两作对,岂不是有一个人要与两个人都比,这不公平。”

      我点头赞同:“嗯,不错,不如我们将这个馒头分作三瓣儿,一人一块,很公平。”

      七夜沉吟道:“不妥,不妥,本来就填不饱,你再一分,一人吃一小块,岂不是更饿?”

      我一寻思,是这个道理,一个人吃饱两个人挨饿,总比三个人都挨饿要来得好,遂问他:“你可有什么良计?”

      他胸有成竹道:“自然,不如我们捉迷藏,官找贼,两个贼一个官儿,当官儿的必须找齐两个贼方可吃这个馒头,若是找不齐,那就没得吃。若是只找到一个贼,则是没被找到的那个贼吃,如何?”

      我细细一考量,觉得这个法子好像很有道理,小丫头也觉得很有道理,十分开心地叫道:“好玩,好玩,那我们去捉秘藏吧,谁当官儿?”

      七夜叹了一口气:“念你们俩是女流之辈,姑且让你们一回,我当官儿。”

      我嗤笑一声:“你有这么好心?”

      他反问:“要不你来当官儿?”

      我“哼”了一声,我怎么可能上他的当,这个规则下,当官儿的明显要吃亏,我思忖七夜既然愿意当这个冤大头,我自然乐得接受,遂由他去,饿死了丢出去埋了便是。想到此处,我十分开心,对他道:“原来你还是有大度的时候,既然如此,那你闭上眼睛数二十下,我和丫头去藏,不许偷看!”

      他不屑地回过头去:“二十,十九,十八……”

      我拉着小丫头撒腿就跑。

      一炷香后,我们躲在一里外的山坳里,小丫头十分犹豫地问我:“婆婆,我们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好啊?哪有藏这么远的。”

      我摸摸她的头:“他又没规定我们要怎么藏,说到底是他活该。”

      小丫头若有所思,半晌,又担忧地问我:“要是他找过来怎么办呢?”

      我“哼”了一声:“以我对他智商的评估,他完全属于没长脑子的大笨蛋,放心吧,他找不过来。”

      小丫头埋头想了想:“我也觉得七夜哥哥很笨,是个笨蛋,哪有人自愿当官儿的。”

      我开心地抚摸她的头,十分欣慰于她和我的想法一模一样,真是笨蛋有目共睹,英雄所见略同啊,哈哈哈哈哈……

      又一炷香后,我们依然躲在那个人迹罕至,连鬼影都没有的山坳里。

      小丫头无聊地数地上的蚂蚁,漫不经心地问我:“婆婆,要是七夜哥哥压根儿就没来找我们,那又该怎么呢?”

      我笑了笑:“怎么可能,他那个人我再清楚不过,为了吃的什么都愿意干,且什么都干得出来,他一定会费尽心力来找我们的。他不来,难不成还想偷吃啊……”蓦然愣住,与丫头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的心思,同时大喊一句:“不好!”然后,我们用比来时更快的速度一路飞奔……

      待回到小居时,只见桌上一碟陈醋,一碟辣酱,还有少许的盐巴,而七夜十分惬意地坐在桌旁,那模样,已陶醉得不能自已,看到我们,还特意回味了半晌,方才道:“我发现这个馒头啊,拌醋,拌辣酱,拌盐巴,都别有风味,真是沉鱼落雁与闭月羞花,各有各的美,各有各的好啊,不错,不错。”完了还咂咂嘴……

      我怒发冲冠,与小丫头一同扑将上去:“我打死你!!!!!”

      七夜大叫:“哎呀!不要打脸呀……啊!疼……”

      ……

      在下山的路上,七夜一脸委屈地走在最后,小丫头围着他转圈,不停问他:“七夜哥哥,我们到底是去吃什么好吃的呀?你有没有带钱啊?不对,你有没有钱带啊?我和婆婆都没有钱的哦,万一我们被赶出来……”

      我回头打断她,目光盯住七夜,怒道:“哼哼,没关系,到时候,我们大可以把他卖给勾栏,镇上那家鱼水坊正缺这号娇滴滴的美男子。”说罢,脑中浮现出七夜被数个体积硕大的寂寞妇人摁在床上,一掩桃红纱帐,其间鱼水之欢,那巫山云雨的场景,简直美得不忍直视。

      七夜揉了揉发青的眼睛,将丫头抱起来放在肩上,十分自信地道:“放心好了,我既然敢说带你们下山,自然是有我的法子。”顿了顿,目光幽怨地看向我:“我可不像某些人,为了一个馒头就欺负人,把我这么俊俏的一张脸打得鼻青脸肿,真是少条失教的粗俗之人。”

      我眼睛一斜:“我好像听见你说了什么。”

      他后退一步:“不,我什么都没说。”

      我看着他:“嗯?”

      小丫头辩解道:“婆婆,七夜哥哥真的没有说你又粗俗又小气。”

      七夜瞪大眼睛:“死丫头!”片刻,哀怨地看着我:“可以不打脸么……啊!疼!”

      ……

      我们三人来到云山脚下的小镇时已是傍晚,天色渐暗,山际尚还有大片绯云,霞光铺展下来,如流光溢彩的轻纱帐。小丫头坐在七夜的肩上,小脸红扑扑,唱着那时我教给她的儿歌:晚霞红,红霞晚,娃娃穿上绿衣衫,婆婆夸她真好看;绿衣新,新衣绿,娃娃唱着小儿曲,婆婆过来猜谜语;猜谜语,猜不着,娃娃哭,娃娃闹,婆婆又将莲子刨,娃娃吃了不哭闹。

      我回过头来,看见溶金夕阳下一袭浅紫衣袍的七夜,衣袂染上晚霞的微红,小丫头坐在他肩上,两根朝天辫子一摇一晃,笑眯眯地看着我,那一刻,我心中似有秋雨落下,直落进最难寻的深处,悄悄化开,湿了一大片心扉。此时此刻,我已不知该如何看待七夜这个人,师父自忘川河畔捡到我,因我已过忘川,前世记忆尽皆消散,不记得我有过家人,不记得我的家人是如何模样,师父养我十四年,丫头陪伴我四年,他们就是我的家人,而此刻丫头坐在他的肩上,模样是那么地开心,于是我也觉得开心。

      而事实是,与七夜相处的这两月,我生气发飙的次数到达人生的顶峰,几度欲除他而后快,却始终杀人未遂,且最终受到伤害的必定是我,这其中的感觉,就好像我上辈子欠他,每每看到那张长着朱砂的妖孽面庞时,我都忍不住想,要是能痛痛快快地划上几刀,必是人生的一大乐事。然而此时此刻,我却觉得……

      我的感动只持续了片刻,听见七夜捏着嗓子,羞涩道:“你那样看着我,我会非常不好意思的……我知道我很俊,很讨女孩子喜欢,但那样赤裸裸的目光,我、我有些……害羞。”

      我以手加额,咬牙转回头,心道,果然还是弄死他比较靠谱,那样我会多活二十年。

      今日正是上巳节,上巳,自古便有踏青流杯之说,寻常人家外出踏青,而那些姿态翩然自视甚高的文人骚客便三五成群,聚于小河畔,推杯换盏,以文会友,是为曲水流觞。《兰亭序》曰:“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我十分困惑地想,一群骚里骚气的男子之间,到底会有怎样的幽情,这个幽情,和私情是否有区别?但看到七夜那张妖气的脸,我恍然觉得,原来所谓流觞曲水,就是这样一群人妖的幽会,真是激情得很啊。

      但当我们赶到镇中的乞子河时,我蓦地发现,河畔落座的皆是镇中的大家子弟,一个赛一个俊,一个塞一个有风度,且都是白衣,白衣翩翩,遗世独立,一抓一大把的古言小说主角,真是看得我口水直流三千尺,疑是犯了小花痴。我喜欢白衣,是因我喜欢玉公子,他就是一身白衣,连头发都是白的,我往人群中扫了一圈,并没有什么玉公子,觉得很失望,于是看那些白衣公子都觉得俗气,这个世界上只有玉公子穿白衣才最好看,仿佛白色就是为他而生。

      七夜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扇子,开扇摇一摇,对我说:“走吧,想吃好吃的,我们得先在这曲水阵中过一圈。”

      我以为七夜说过一圈仅仅只是路过,从他们中间穿过而已,但明显我猜得大错特错。七夜信步走入人群中,挑了个空座让我坐下,而后突然朗声道:“在下听闻在座诸位乃有识之士,皆才高八斗,斗酒百篇,在下不才,今日欲设一场文斗,十两银子便可与在下赌一场,赌诗词,赌歌赋,赌对子,赌字谜,赌琴技棋艺皆可,不知各位可有这个胆量与在下赌上一回,若在下输了,奉黄金百两,且自罚三杯,如何?”

      在座一片哗然,我已错愕地说不出话,因我知道,其实我们身上半个铜子都没有,若七夜果真赌输,那便意味着,我和小丫头的余生基本上要为奴为仆,逃都逃不掉。我咬牙切齿地扯住七夜的衣角,声音细若蚊蝇,意思却表达得极其分明:“你猜我会打断你几条腿……”

      他嘴角抽了抽,但仍然泰然自若地立在人群中,一袭紫衣在一群白衣公子中显得那样扎眼。

      众人喧哗一阵,有公子的随侍丫鬟站起来:“此话当真?”

      七夜钩眼微沉,却看向丫鬟身旁安然而坐的公子,笑了笑:“在下虽不才,但也知君子一诺千金,此话,自然当真。”

      我怔了一怔,已看出那个公子是有意寻七夜的难堪,才特意使唤个丫鬟出题,这一题,无论七夜对或不对,其实都已落了下乘。

      果然,白衣公子大笑:“好一个一诺千金,既然如此,那便由在下的丫鬟与公子赌一局对子,春香,出题吧。”

      丫鬟点点头,窃声道:“这上对是:四向六合八荒,且问天高几何,地厚几方?”

      在座轰然大笑,连我这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粗人都隐约听出了其中的暗讽,说的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意思,十分担忧地看向七夜,在想他究竟要如何作对才能扳回一局,并在心中暗自决定,倘若这一局输了,一定要立刻撇清和他的关系,免得引火烧身,但转念一想,我仿佛和他原本就没有什么关系……

      七夜摇了摇扇子,以眼神示意我宽心,略微思索了片刻,笑道:“三从五服七出,安知耻为何物,脸有几张?”

      在座众大户公子已是掩嘴偷笑,而那名丫鬟俏脸清白相间,七夜这一出指桑骂槐可谓极妙,自古女子三从四德五服七出,是为妇道,此番看似骂了丫鬟,实则暗讽其公子风流放荡,真是令人捧腹。

      我不禁有些惊讶,抬头看七夜镇定自若地立在人群中,无半分怯懦,那模样,我竟似曾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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