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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十三,付深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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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如夜歌所猜测,阿撩是自“三清道法镜”中入的归墟,并非归墟之中的往世之人。而她来此的因由,也仅是一笔带过,只说:“我要找三个人,第一个是小阿锋。”我不明所以,再问她时,她便笑而不语。
我百般猜测阿撩的目的,终不得其解,只得作罢。
寻锋咳嗽几声,我掌住她的头喂下一杯水,看着清水润湿她的唇:“她以后该怎么办……”
身后传来一声轻叹,我回过头去,阿撩已立在窗前,举头看十二环云中月,轻声细语:“小阿锋的一生,在爱和恨之间周旋,却终究没能明了自己所求何物,等明白过来,却为时已晚。”极慢极慢地回头,月色将她眉上的刘海照亮,发丝根根可见。她定定地看我,继续说:“我从头到尾看过她的一生,从他们相识,到他们诀别,从矢志不渝,到天人永隔,所有美好的记忆被生生碾碎,这并非最残忍的……”她颦眉,眼中神色莫测,静看我半晌,方才续道:“我时常在想,这个世间最刻骨的痛究竟是什么,看过小阿锋后,我便觉得,一切痛楚,莫过于一个悔字,莫过于,亲手葬送触手可及的将来。”
我将寻锋的手握在掌心,细看她阖住的眸子:“阿撩,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回头看她,只见斑驳月影里一双清凉的眼睛。
阿撩关上窗,将满庭好月隔开,屋中灯影幢幢,她坐在桌前,挑弄灯花:“所谓归墟,不过是凡世众生的过往所聚,纵然有血有肉,亦非真实。说得清楚明了些,便是一段段记忆汇集成的。”灯花“噗”一声,她探手罩住:“而我们此刻所在,正是归墟之中属于寻锋的那一方天地,亦是她的记忆。只是……”
我凝眉:“只是什么?”
她将烛灯移近一些:“云卿,你大概还不完全明白归墟,我便与你讲一讲。此刻我们所在的是寻锋的记忆,而我之所以说一切皆非现实,是因为,当寻锋的记忆走到尽头时,这片天地便会湮灭,然后重生,回到小阿锋出生的那一刻,然后一切再重来一次。所以我才会说,小阿锋的一生,我看了千百次,我来这里多少年已记不清晰,只是每每看到他们聚散离别,都会扼腕叹息。”
一阵风拂来,门扉吱呀作响。七夜前去阖上门,阿撩静静地看他走过身边:“云卿,我终究是有我的私心,不过,也是为了小阿锋。我知道有朝一日小阿锋必定会来这里寻找一个真相,于是,我便在这里等她。”顿了顿,她转回头,目光看进我眼中:“其实,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让她知道那个真相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可是,你知道么,那些年在苍鬼,她说她不知生从何来,亦不知有朝一日她魂销魄散,或者转世为人之后,曾经的一切是否就真的消失在轮回之间。”
她蓦然停下,静了许久,兀自笑了一声:“可有些事情,存在过就是存在过,谁也改变不了,归根结底,我想让她知道,对也好错也罢,终归是属于她的东西。”
我听了许久,终于明白三分:“你的意思是,你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点头:“是的,我知道。有朝一日,你们也会知道,你们跟着她……”她看向床上的寻锋,轻声道:“跟着她,一切都会浮出水面。而至于我,会等在这里,等小阿锋来找我。”
寻锋的手微微一颤,我低下头,见她并没有醒来,我想了想:“你怎么知道她一定回来找你呢……”
阿撩笑了笑:“我知道,她会来的。”
说罢,她起身走出门去,开门的那一霎,有夜风灌满她水绿裙衫,怀中依旧抱着那把剑,回头静静看我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离开。
灯花晃了几下,七夜关好门,我问他:“阿撩刚刚说的,你听明白了么?”
他想了想:“以我的聪明才智,也只能听懂五分。”
我:“哦?”半晌:“我完全没听明白。”
他叹了口气,笑吟吟地看我:“我就知道。”
我不服气:“那你跟我讲讲,她到底说的什么。”
七夜理了理袖子,悠悠道:“你夸我一句英俊潇洒,我就考虑是不是要告诉你。”转头见我杀气腾腾地盯着他,咳嗽一嗓子,道:“好吧,她的意思大约是,她已经多次从头到尾地看过寻锋的一生,十分清楚她和夜歌之间的结局。我没理解错的话,这个阿撩多年前便已经来了这里,用她的话讲,她在等寻锋来寻找自己生前与夜歌之间恩怨纠葛的真相,至于阿撩有什么样的目的,我也不知。总之,依她所言,寻锋与夜歌之间的纠缠恐怕一言难尽,说不得有什么天大的误会,或者有什么阴差阳错之类的,大约,就是这样了。”
我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他叹了口气:“像你这么笨的人,能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可真是不容易。”
我捏出一个拳头:“你说什么!”
他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我说我太笨,跟着你真是沾了天大的光。”
我斜眼瞪他:“你在挖苦我。”竖起手:“讨打?”
他吞咽一口:“没有,绝对没有,都是肺腑之言,肺腑之言啊。”
我定定地盯住他:“你把手左移三寸,我就不打你。”
他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侧开手,片刻后,怯怯地看我:“可以了么?”
我满意点头:“嗯,可以了。”顿了顿:“现在,你可以考虑一下怎么灭火了。”
他一怔,低头一看,整个袖子都被油灯点着,霎时大叫起来:“啊呀……烫烫烫……”话罢,一个闪身飞出门,片刻,听见月牙泉中发出一声叮咚的落水声……
此后半月,我们一直呆在月牙泉,期间我总算弄明白了一些困惑,原来,人世间一日,苍鬼之中便会过去一年,这一点师父从未对我讲过,此刻我才终于知晓。而人世间一千四百年前,折合成苍鬼的时间,大约就是平定魍魉内乱之后,阿撩便只身来到了归墟,以神医云半度的身份留在此处。后如阿撩所说,她亲身见证了寻锋无数次生老病死,自然最是了解寻锋与夜歌之间的种种恩怨纠葛。
当然,我对那个“人间一日,苍鬼一年”的说法很是不解,因此前从未听人提及,若不是阿撩告诉我,此刻我估摸还蒙在鼓里。
我问七夜:“为什么人世间一日会等同于苍鬼之中一年呢……不可思议。”
他笑了笑:“那有什么,上仙之中一日,人世之中一年,这般这算,该等若苍鬼之中三百多年,岂不是更不可思议。”
我不可置信地看他:“我来到苍鬼十四年,那算下来,若是在人世间,我岂不是只死了不到半个月?”
他蓦地一滞,钩眼之中波澜顿起,却只有一瞬,极慢极慢地将目光移开,看进月牙池中:“阿卿,不要去想生前如何,现在,不好么,你有你喜欢的玉公子,有你师父,有小丫头,有我,这样,不是很好么?”
我不明所以地偏头看他,见他眉头微皱,分明对着月牙泉,却沉寂地看不见任何光影。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你这是怎么啦?”
他抬眼看我:“没什么。”
我不信:“你骗人。”
他静静地盯着我,半晌,蓦地咧嘴一笑,笑得邪魅猖狂:“果然,只要我偶尔露出点一本正经的模样,还是很能吸引你的,你是不是觉得,方才我十分迷人,你几欲沦陷在我略带忧郁的眼神之中,更是差了半分就以身相许?”
我抬手扶额,赞曰:“七夜,果真是我太久没收拾你,导致你忘了死字是怎么写的。”话罢,飞起一脚,七夜面带微笑,在空中划出条弧线,一头扎进月牙泉中。
水面三圈涟漪,两点水花,一弯彩虹……
……
寻锋醒来时,我正趴在床边几欲睡着。
听到她轻轻唤了声我的名字,立刻清醒过来,抓住她的手:“公主,我在这里。”
她手指动了动,我看见她拆过白纱之后,一双原本如玉的手,已疤痕连连,她看着我,嘴唇一开一合。我知道她想问什么,轻声道:“大公子好好的,是你救了他。”
她似乎觉得心安,眸子弯了弯,抬手摸向白纱裹住的脸,半晌没有动静,许久,方才侧过头去,看另一侧的夜歌,他安然沉睡的模样映在她眼中,只是她的眼,只片刻便湿了一片。
她淡淡地开了口:“他……他还活着。”
我紧紧握着她:“嗯,他活着,你救了他,你用半条命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她依然看着他,眸子一动不动,目光缱绻,却有圈圈涟漪:“他活着……那、那就好……”
我不知该说什么,心中却能感觉到,夜歌在她眼中,比一切都重要,胜过她寻锋的命,胜过她寻锋大好的年华。想到此,我眼睛发酸,一个女子,在这样的年纪没了容貌,也就意味着,芳年华月就此破碎,如一面镜子,再也不能重圆往昔。
但她,其实并没有半分后悔。
她看他许久,眼中涌起九分笑意,而后缓缓闭上眼,终于放下心来,沉沉地睡过去,我虽看不见她白纱下的脸,但我知道,此刻她一定笑得无比开心,因为,他还活着。
我叹了口气,捏紧被角,看她沉睡的模样,心中如潮汐起伏。
所谓挚爱,大约如此,她与他相识不过短短数月,却愿为他倾尽所有,毁去自己好年华,成君七尺安然身,是真情,是大爱。
这就是缘,是她争来的缘。
我抬起头,见窗外月明如昼,一时恍惚,见到玉公子的模样。
玉公子,我和你的缘,在何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