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鬼》非鱼公子

25、十，美人心

　　我永远不晓得该如何描述那一刻，天外有曦光破云而来，落进她似水温柔的眸子中，修长睫毛微微上翘，眼中映着红光，映着他。而他独立枯骨山巅，睥睨众生，晨风撩起一头长发，凌乱风中，他目光倨傲，一袭龙鳞黑甲处处染血，鲜血映在晨曦中，异样的红。

　　她看他如看一座高山，她看他，如看这万里江山。

　　风云际会，战鼓长吟，天下响起雄浑战歌。

　　他遗世独立，一袭鸦羽大氅猎猎作响。

　　且试这天下，谁主风云沉浮，谁争雄衣锦归！

　　我抬头望去，只见天地万物皆褪了颜色，唯独他立得堂堂正正，唯独他立得顶天立地，好一个龙将，好一个夜歌。

　　箭雨倾覆而下，万物寂静无声。

　　唯独，天外一缕未尽的弦音。

　　我久久不能自抑，原来，这就是夜歌，这就是让寻锋即使化作游魂，也要追寻一个答案的夜歌。铺天盖地的白翎箭如一阵疾落的雨，顷刻间便带起一蓬蓬鲜血。我阖目叹息，已猜到会是如何一个结局，正想着该如何向真正的寻锋城主说这一桩事，却没料到，犬戎大军竟鸣金收兵。

　　我十分诧异：“七夜，他们怎么撤军了？”

　　七夜思索一阵，惆怅地叹息：“想不到我的英俊美丽，竟然可以让十万大军弃甲而逃，果然，长得太俊就是遭罪，多么地令人惆怅啊……”说罢，悠悠地叹了个“哎”字。

　　我：“……”半晌，拧着他的耳朵：“请说人话。”

　　他挣开我的手，循循善诱道：“若你是将军，你的敌人分了很大一部分军力去袭击你派出去的小分队，而他们的主力大军自然变得薄弱，那么，这个时候，你应该做什么？”

　　我苦苦思索，试探道：“等他们派出去的人回来，到齐之后再和他们决一死战？”

　　他以手加额，赞曰：“你太聪慧，我无言以对。”

　　我了然一笑：“你也这样觉得？其实，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半晌，终于掩面而泣。

　　我摊手表示不解：“你这是做什么？被我的聪明伶俐感动得哭了？”

　　他抬头幽幽看我：“……”半晌，捂着胸口，：“犬戎将十万大军押在此处，中军必然空虚……”

　　我：“然后呢？”

　　他深吸一口气：“中军一旦空虚，若是定破虏趁机出击……”

　　我如是点头，又问：“然后呢？”

　　他脸上的表情那样销魂：“青叔王必定要火速救援……”

　　我若有所悟：“哦，原来是这样。”半晌：“然后呢？”

　　他作势要敲我头，被我一个深情款款的目光止住，缩回手，又扶额道：“然后，夜歌的落鹰军中途截杀这十万大军，犬戎中军势必抵不过定破虏的突袭，这场战争，已有了定论。”

　　我理一理思绪，终于想明白，半晌，不屑道：“这么简单的道理，我自然明白，主要是考验你对战场形势的判断，你到此刻才发现这一点，令我大失所望啊。”说罢，十分惋惜地看他。

　　他大张着嘴，脸上有一种无能为力的表情。

　　总之，事情的经过大抵是这样，定破虏接到探子回报，犬戎十万大军于囚龙山困住大夏一只千人精锐，当机立断，夜袭白河谷犬戎大营，而夜歌则率大军埋伏在囚龙山至白河谷的要道，待青叔王率军救援时，伺机而动，可打得犬戎一个措手不及。

　　我表示有些不解，问七夜：“意思就是，夜歌的任务不过是拖住这十万犬戎，那为何又要孤身一人来救公主呢？”

　　七夜沉思片刻，揣测道：“我估摸，寻锋既然是不告而别，七夜和定破虏必定都不知被围的正是靖玄公主。大夏和燕国一共投入六十万兵力，而犬戎又向来骁勇善战，想要吃掉三十万大军驻守的大营，所需兵力不在少数，若我是定破虏，必定会将绝大数兵力投入正面战场，留给夜歌几万人的兵马，依托囚龙山至白河谷中的险路，占据地利，定可以拖住青叔王这十万援军，当然，前提是，不是正面交锋，而是伏击。”顿了顿，续道：“而夜歌想必是中途才得知被困的正是公主，不得不率军前来救援。”

　　我恍然大悟，片刻，又觉得不对：“你说夜歌是率军前来，可明明他是一个人呀。”四下张望一番：“哪还有其他援军呢？”

　　七夜了然一笑，淡淡道：“若是正面交锋，燕国军队自然敌不过以善战著称的犬戎，若是过早败下阵来，让青叔王救援及时，大夏非但不能制胜，反倒会惨败，所以，要救下寻锋，又不能让青叔王过早返回救援，就看夜歌这一仗怎么打。”

　　我听得一头雾水：“还是不明白。”

　　他解释得更详细：“夫两军交战，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时犬戎困大夏一千精锐，得了甜头，士气正旺，夜歌单骑而来，连破百人阵，千人阵，犬戎士气大跌，又得知白河谷大营遭袭，此刻如锅上之蚁虫，乱了分寸，若是夜歌的军队此刻从天而降……”

　　话未说完，蓦然听见一阵响彻天地的喊杀声，我举目望去，见远处一阵沙尘扬起，数万燕国大军来势汹汹，瞬间将犬戎军阵冲散，刀枪剑戟，血战瞬间打响。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远处的战场：“这……你猜得这么准！”

　　他嫣然一笑：“你当真以为，我只是长得好看么。”

　　我：“……”

　　总之，一切如七夜所料，燕国军阵势如破竹而来，而犬戎十万大军军容涣散，被冲得人仰马翻。当然，即便如此，犬戎依旧是那个骁勇善战的犬戎，这一战想要赢，并不容易。

　　而后事一如我所猜测，燕国与犬戎展开了颇为持久的拉锯战，途中我与七夜偷偷溜过去，救下身负重伤的夜歌和寻锋。彼时寻锋后背已多出几条深可见骨的刀伤，顾不得疼痛，一把拉住起身要走的夜歌，目光落在他后背十数枝嵌入骨肉的箭矢，一字一顿：“你要做什么！”

　　夜歌嘱七夜将箭支自伤口处折断，期间未曾皱一下眉头：“军中不可一日无将，夜歌自然是去统领三军。”

　　寻锋欺身拦住他：“你不要动，我去！”

　　他冷冷看她一眼：“还嫌不够添乱，有时间，安慰下你手下的两百将士。战场不是儿戏，容不得你胡来！”

　　被夜歌一通怒斥，寻锋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怔怔地看着他，许久，缓缓说：“不要死，要活着。”

　　他看她一眼，随即纵马而去，留她在身后默默看着他的背影。

　　我伸手欲扶住她，却莫名听见她轻笑一声，目不转睛地看着夜歌杀入敌阵，久久才回过眸子，语气笃定道：“云卿，我要嫁给他。”

　　我微愕：“你……说什么？”

　　她重复一次，脸上带着吟吟笑意：“这个世上，只有我配得上他。”

　　我掉了一地的下巴，寻思寻锋的世界果真不可以常理度之，人海茫茫，她一眼相中他，不过是因他救她一命。但转念一想，自古便有美人配英雄的段子，俗是俗了点，但也无可厚非，且两人一个夏朝的公主，一个燕国的公子，也算门户登对，是对璧人。遂感叹，世间的缘分大抵都这般难以捉摸，有缘分绵绵而隐约，譬如我与玉公子，有缘分简单而粗暴，譬如寻锋与夜歌，真是不禁令人唏嘘。

　　七夜听完我的观点，十分期冀地问我：“那阿卿，我呢，我们之间的缘分是怎样的？”

　　我悠悠看他，淡定道：“孽缘……”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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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论如何，白河谷一战很快便为天下所知，定破虏亲率五十五万大军夜袭白河谷犬戎大营，斩敌十万，俘虏二十万，犬戎大汗只率部下亲卫连夜北逃，剩余一干文臣武将皆落作阶下囚。这一战，亦在夏朝史书上留下显赫的一笔，世人皆知犬戎骁勇，昔年曾有夏帝百万大军亲征，被二十万犬戎击溃，如今定破虏仅用五十五万军队便取得如此战功，令世人惊叹。

　　当然，史书上未曾提及的那些轶事，却成为西北塞外各族各部人尽皆知的传奇，传奇说，燕国大公子，“龙将”夜歌以五万人对阵犬戎青叔王十万兵马，出奇制胜，赢得风光且体面，而更令人震惊的是，“龙将”曾只身一人单挑犬戎百人阵和千人阵，且从万人弓\弩阵中完好无损地活下来，乃战神下凡。

　　传言终究是传言，说得神乎其神，颇有些夸张，作为亲身经历囚龙山一役的靖玄公主亲卫，我却知道，夜歌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

　　十日后，建州城中已在庆贺定大将军凯旋而归，处处张灯结彩，满满的塞外风情。胡女扭着光/溜溜的蛇妖，孩童穿着新织的羊毛衣，从长安远道而来的货郎叫卖着各种绫罗锦缎，好一派祥和无两。而在建州大军驻地，中军帐中，定破虏和寻锋却一脸凝重。

　　我小声问七夜：“狼毒攻心……真的无药可解了？”

　　他点点头：“犬戎擅用狼毒，夜歌中的这十数支箭上，皆有狼毒，加之未及时汲出毒血，怕是……”顿了许久，叹道：“无力回天。”

　　我有些着急：“你不是神医么，能救吃砒/霜的丫头，还救不了中狼毒的夜歌。”

　　他摇头轻叹：“时日已久，难。”

　　寻锋一直未说话，听到我和七夜的窃窃私语，蓦地将夜歌抱紧怀里，喃喃道：“你不能就这么死。”话罢，已将他负在背上，夺门而出，留下我、七夜及定破虏愕然地伫立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