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鬼》非鱼公子

23、八，陷重围

　　由白河谷西行，大约三十里，可至囚龙山。

　　据说，此山因昔年曾有上仙斩恶龙而得名，山脚乃是一处腹地，其间怪石嶙峋，阴风怒号，又因此刻我们乃是夜行，更显出几分可怕。我有一种预感，今日必有血光之灾，问七夜：“我怎么觉得后背发凉？”

　　他悠悠道：“我也后背发凉，因为，我们被围了。”

　　我怔了半晌，环顾四周，只见千人精骑皆整齐一划地前进，夜色凄迷，黑云层层压来，只片刻，便刮起了狂风。石林之中一时飞沙走石，风啸马嘶，令人睁不开眼。我与七夜下了马，用纱巾罩住头，打算牵马步行，刚迈出一步，听得风声之中突兀响起一声铿鸣，抬头一看，隐约夜色里是一支刺目的冷箭，不偏不倚，对着我的脑门扎过来。

　　我不禁感慨，射箭的那小伙，我上辈子是否跟你有杀父之仇，这么大一坨人，你怎么就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端端射中我……

　　总之，千钧一发之际，七夜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手腕使出三分力，我便径直扑进他的怀中，而那支冷箭亦自我箭头擦过，带起一篷热血。我感觉到钻心的痛，又听见七夜在我耳畔低吟：“不要出声，藏在我身后。”说罢，一步跨过，用身体将我死死遮住。

　　我抬起头来，只见漫天箭雨从天而降，带来森然阴风，有大夏士兵嘶声喊道：“敌袭！”

　　乱了一阵，寻锋怒道：“不要乱！结四象阵，将伤者护在阵中！”

　　一声令下，千名轻骑精锐纷纷下马，团成一个圈，外侧以马屁作掩护，挡开箭雨。寻锋策马立在阵中，左手接过七夜丢过去的盾牌，右手持三尺青峰，辗转间将数十支白翎箭尽数挡开，低头看我一眼，凝眉道：“云卿！你受伤了？”

　　我捂住肩膀，只觉温热一片，七夜扶我坐下来，细细查看我的伤口，半晌，冷声道：“箭上有狼毒！”

　　寻锋翻身下马，沾了我肩上几滴血，捏在鼻间：“果真是狼毒。”回身对众将士喊道：“大家小心，箭上有毒！”

　　我愣了一愣，感到浑身发冷，询声问：“狼毒是什么……”话还没说完，七夜一把将我抱入怀中，肩上衣裳被他蓦地扯开，我一怔，旋即大怒：“你做什么……”

　　极冷极冷的声音，冷到入骨三分，他静静地盯着我，一字一顿：“不要说话。”

　　我一时觉得恍惚，七夜怎会这般……我怔怔地看着他，暗沉的夜色里，是他毫无笑意的脸，钩眼之中冷意顿生，静如寒潭，就连他眉心的朱砂，此刻映在这夜色里也是那样的阴冷。我突然觉得他是那般陌生，仿佛与我此前熟知的七夜判若两人，却又依约觉得这样的七夜有些熟悉，我说不上来那种感觉，冥冥的，隐约的，说不清又道不明。

　　风终于停下，云开月现，月下的他静静看着我，我也静静看着他，片刻，他蓦地垂下头，一口咬在我肩膀上。只觉得钻心剧痛袭来，鲜血自伤口喷涌而出，从他唇边溢出一缕，那血，是黑色的。他吸一口，吐出去，再吸一口，只片刻，我的整块肩膀都已麻木。我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许久，怯声问：“你、你……你在做什么？”

　　他顿了一顿，抬头看我：“不把毒吸出来，只消半柱香，你这只手臂就废了。”

　　我吞了口口水：“哦……”

　　他用烈酒漱了口，自上而下斜看我：“你以为我在做什么？”

　　我转过头去不说话，只觉得有些脸热。

　　他“哼”了一声：“放心罢，占你便宜只是顺带的，我主要是想救你的命。”

　　原来如此，嗯？我转回头，指着他：“你刚说什么？！”

　　他捂住嘴：“不好，暴露了……”

　　我咬牙切齿：“七夜，你、你你……你纳命来！！”

　　他：“……”半晌：“啊……住手，打仗呢，严肃点儿……啊……我的眼睛……”

　　……

　　七夜说得果真不错，我们的确中计了，被十万犬戎重重围住，已是个死局。战斗持续了两个时辰，原来的一千名精锐已折损大半，剩下的也大多负了伤，若不是我们且战且退，守住一片险地，此刻恐怕早已全军覆没。

　　夜浓得如泼墨，天上半扇弦月，有夜鸟哀啼回荡山间。两百将士扼住小道，杀退一波犬戎，都没了力气，靠在石头上歇息。寻锋摘下头盔，脸颊早已染上敌人的血，汗水颗颗滚落下巴，将剑插在地上，凝眉看着山下，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我小声问七夜：“现在怎么办？”

　　他将弯刀一丢，气也不喘一口：“这个么……”看着我作若有所思状，半晌，摊了摊手：“我也不知道。”

　　我愣住，失声道：“难道你明知有危险，来之前都没想个对策么？”

　　他笑了笑：“对策么，有是有，不过……”

　　我问道：“不过什么？”

　　他气定神闲：“我要逃出去，没人拦得住，可要带上你，那可就……”

　　我笑呵呵地看着他，将手捏了捏，比了个捏臭虫的动作：“那可就……怎的？”

　　他连连摆摆手：“十分轻松，十分轻松。”

　　我又问：“那带上寻锋呢？”

　　他很为难：“这个……”

　　我看着他欲言又止，默默叹了口气，突然看到一只虫子，狠狠踩几脚，再碾一碾，那个表情要多狰狞就多狰狞。半晌，我抬头十分困惑地问他：“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见。”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被我碾成肉泥的虫子，吞咽一口：“也很轻松，也很轻松。”

　　我十分满意地夸他：“七夜你，相当厉害啊。”

　　他怡然自得：“那可不，比之于你，那肯定是……”

　　我：“嗯？”

　　他怯怯地：“没你厉害，没你厉害……”

　　于是，我们就这般敲定，打算即刻带上寻锋突出重围，以她和七夜的身手，逃出去必不是难事，唯一比较麻烦的是我不会武功，但有七夜在一旁，想来也不成问题。至于剩下的这些将士，即使我再不情愿，也不得不将他们抛下，虽然有些残忍，但总比大家伙儿一个都逃不出去要来得好，现在这种境地，能逃掉一个是一个。

　　打定主意，我便偷偷地与寻锋商量，她听完后，脸上无半分神情，只看着我，淡淡道：“云卿，你和七夜走，我留下。”

　　我怔了一怔：“这是为何？”

　　她回过头去，看着一旁伤痕累累的两百将士，笃定道：“人是我带出来的，置他们于如此境地，是我这个作公主的失职，既然不能将他们活着带回去，那便只能与他们同死。”

　　我叹了一口气，从她眼中已知她心意已决，我无可奈何，心中好一阵天人交战，最终咬牙道：“既然如此，那云卿也愿与公主同生共死……”

　　寻锋抬手打断我，声音凉凉的：“云卿，有你这番心意我便知足，但，你必须走。”

　　我不解：“这又是为何？”

　　她看向七夜：“有七夜在，我相信你们能逃出去。”顿了顿，又回过头去看那些疲惫不堪的战士：“他们个个都带伤，且几场恶战，早已没了力气，绝无可能冲得出去。七夜武艺高强，保住你不是难事，我要你们回军营，将此战始末尽数告诉定破虏，要他拟责令状，过错在于我，罪责自然由我来承担。而更重要的是，你一定要带回我的遗言，嘱他务必将抚恤送到这一千将士的家人手中，这，是寻锋唯一能做的。”目光凝了片刻，莫名叹了口气：“从前未上过战场，只听书中说起战场如何如何残酷，那时不信，而今……寻锋死不足惜，只可惜了我大夏这一千健儿……”

　　我急得不知所措，转头看七夜：“你劝劝她，让她跟我们……”

　　七夜摇头止住我，静静地看了寻锋一眼，对我说：“走罢。”

　　话落，蓦地将我抱起来，翻上马去，扬鞭一喝，战马在众人的目视中一跃而起。

　　我急得对他又踢又打，可他始终不说话，也不肯放手。耳畔是刀剑铿鸣，金戈乍响，偶尔飞过一支冷箭，也被七夜随手弹开。

　　天空弦月亮得又清又冷，我回过头去，只见寻锋与两百将士齐齐望着我们，微微点头，便互相搀扶地直起身，握一握手中的铁戟，直奔犬戎杀去，我知道，他们是在用命掩护我们。我咬住唇，狠狠地掐七夜的手：“你停下，回去救他们！”

　　他不说话，凝着眉，只扬鞭的动作更快，于是马也奔得更快。我无可奈何，绝望地回过头，看见皎洁月辉下，无数大夏将士纷纷躺下，临死还死死钳住仇敌的腿脚，不让他们去刺同伴后背，而一袭红衣的寻锋持剑而立，被几十个犬戎士兵重重围住，一支刺斜里钻出的长枪自背后蓦地穿向寻锋，那一刻，我失声喊道：“寻锋……”

　　便是那一个回眸，有时光定格，有山崩海啸，有流年如梭。

　　我听见自九天之上传来的一声怒啸，仿若虎震苍山，月下一匹龙驹拔地三丈，从我们头顶一跃而过，马上的黑甲将军面若冰霜，一声龙吟响彻天地。

　　——“龙将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