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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一,京都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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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逍遥山,再往南便入京都境内,须改走水路,渡洛水千里,可见一座孤岛,名“潮墟”,其上有乌鸦三千,常年盘旋于高空,啭啼不息,在苍鬼界中,乌鸦夜啼,不出三刻天将破晓,故昔年鬼君立王都时,取其名为“夜晓城”,取址于潮墟岛上、凤墓山前的水渊中。
夜色凄迷,明月当空,一阵雾霭风过,带来岛上众多的奇香,船头迎风而立的红影,一袭红狐大氅猎猎作响,满头青丝如瀑,当风散开,似刺绣用的蚕丝绣线,根根分明。她回过头来,风中散开的额发之下,有锋眉剑眼,有目光似钩,她静静看了我片刻,我便感到一阵苍凉,我回看她的眼睛,顿时觉得,这双眼睛已经死了,剩下的只是冰冷的尸骨。
她静静地盯着我,半晌,理了理护腕的系带,轻轻道:“小卿你这么看着我,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我装模作样咳嗽两声,提着灯笼走到她身畔,虽隔了她几尺,依旧能感觉到她一身朱红战甲渗出来的冷意,我十分不理解为何寻锋姐姐要一直穿着铠甲,而今苍鬼界中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已不是几百年前的乱世。当年苍鬼界中大乱,有魍魉一族举族叛乱,寻锋奉鬼君令前去镇压,曾独自一人单挑三千魍魉,一柄长剑使得出神入化,令魍魉一族闻风丧胆,后来更是一剑斩下魍魉族长的头颅,被世人称之为一则传奇。
而在这则传奇中,那把锋利无匹的利剑亦是占尽了风头,说是此剑可削铁无声,吹毛断发,常人使来尚可以力透千钧,更别提绝世高手,基本上就是,此剑一出,天下无敌,真是最剑的剑。
风吹来,我垂眼看了看她配在腰间的剑,提起灯笼照一照,斟酌道:“莫非,寻锋姐姐这把剑就是……”
她继续回过头去看水上夜景,圆月映在一双冰凉的眸子里:“不错,‘负君’,小卿你也听说过?我以为,世人都不记得它了。”
我与她一同看向水面,山高月小,凉风习习:“唔,当然听说过,寻锋姐姐用它可是立下了赫赫战功。”
她笑了笑,笑意极淡:“多年前的事了,想起来都有些遥远。”
我看她一眼,又打量一番那把传说中的名剑,询声问:“是不是很锋利呀?”话落,只微觉一阵冷风,我手中的铁制灯笼啪啦一下,连柄带把地跌进水里,我愣了一愣,看向手中的小半截把手,惊愕道:“果真锋利。”片刻,更惊愕:“寻锋姐姐你什么时候出剑的,好快的剑法。”
她淡淡地看向我,以眼神示意我看身上某处,镇定道:“不好意思,多年没动手……你的衣服破了。”
我低头一看,身上的裙子自腰间到胸口破了一条大口,且系带被削断,已露出半块肩膀和大半截的肚兜,顿时羞得满脸通红:“你……”憋了半晌,吐出几个字:“好剑法……”
她:“……”片刻,淡淡地:“还成。”
我:“……”
身边突然亮起灯火,七夜提着灯看我,身边跟着小丫头:“你们在聊什么……呀,你身上那个红红的、小小的、还绣着花儿的是什么东西……喂!阿卿你打我做甚?……你干嘛丢我灯笼啊……什么都看不见了……你怎么又打我啊?”
混乱中小丫头说:“七夜哥哥真笨,那个是肚兜。”
全场静了半晌,七夜幽幽地说:“……我什么都没看见……丫头,我们走……”走了几步,回过头问我:“阿卿,你肚兜上是不是绣了一朵荷花?”
我:“……”半晌,咬牙切齿道:“你才绣荷花,你全家都绣荷花!”
他脚下一个趔趄,幽幽道:“我不穿肚兜,也不绣荷花。”顿了许久,更加幽幽道:“那肚兜怎么那么小……”
整片寂静的湖面上都飘荡着我愤怒的咆哮:“七夜,你不要跑!我要弄死你!!!!”
……
他们走后,我咬牙对寻锋:“没脸见人了……”
她咳嗽一声,转过身去:“不打紧,反正他是你相公……”
我瞪了她许久:“……”
潮汐起伏,圆月已落到山下,正是最黑的时候。我回过头去,已看不清她的模样,夜色里只有一个隐约的轮廓。我靠着船头的栏杆坐下,问她:“寻锋姐姐,你是不是去凤血林了,是不是……”顿了片刻,抬头去看她:“是不是吃了重难树上的果子?”
不知她脸上是何表情,却能清楚听见一声微叹,半晌,她回了一个“嗯”字。
我以手支颐:“那你生前……”后面的话我问不出口,因我知道,既然寻锋要如此执着地去寻一个答案,一定是一些不堪言明的前尘往事,否则,她又何必这样去苦苦追求呢。
我没想到,她回答得很直白,嗓音冰冷似刀:“与一个男人有关,他叫夜歌,他负了我。”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默了半晌,才试探地问:“那你……是想要知道什么呢?”
身边没了声响,只听得见轻微的呼吸声。许久,耳畔传来她清冷的声音:“想知道,他为何要负我。”
我不再说话,是因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些事不是我能懂得的,因我并没有亲身经历过背叛,所以不晓得遭人背叛是件多么痛苦的事,且我原本就不会安慰人,譬如从前云山脚下的王屠夫死了爹,我安慰他说:“不要伤心,你爹虽然人死了,但他会一直活在你身边。”
王屠夫十分感动:“你是说,我爹会一直活在我心中,我知道的,谢谢你。”
我说:“不,我的意思是,他会投胎变成你儿子,好好陪在你身边。”
我被他持杀猪刀追杀三条街。
此刻我心中百味杂陈,一是因为寻锋,而是因为我自己,我在想我生前是怎样一个人呢,是不是也如寻锋那样,被人毫不留情地坑过,若果真是那样,那我死得是有多凄惨?又或者,其实我生前是一个很幸福的人,阖家团圆,相夫教子,平平淡淡地与相公一起终老,要是这样,我那个相公一定会很爱我,那我忘记了他岂不是很薄情?那我喜欢上玉公子岂不是我对那个生前相公的不忠?想到此处,理智制止我不要再想下去,只要不去采那生生果,那我就一切皆不知,而不知者,绝对没有罪。
静了许久,身旁有轻轻的脚步声,我晃过神来时,脚步生已渐渐远去,听见寻锋淡淡的声音:“早点睡罢,至多天晓时,我们便能到潮墟岛了。”
我答应一声,又在船头坐了一会儿,恹恹地回了舱里。
天晓时,我们果真到了潮墟岛,放眼望去,码头边大大小小的船只连成一片,我原本以为我们租用的这艘商船已经算大了,没想到和那些大世家的豪华大船一比,简直不能入目,遂感叹,果真是苍鬼界的京都,有钱人真是一打一打的。
下了船,丫头嚷嚷着要去吃烧鸡,被我严词拒绝,我说:“现在还没到夜晓城,我们还须得赶路。”
小丫头抱着我的大腿开始哭,我觉得真是太娇惯她了,决定打压打压,以后才好管教,遂厉声道:“臭丫头,你再哭,一会儿把你卖掉!”
路人纷纷驻足,对我指指点点,啧啧训道:“当娘的怎么这么对自己的孩子啊,还是个小姑娘……”
我正欲解释,七夜突然凑过来,手中拿着一碟从货郎那里买来的栗子酥,笑道:“来来来,到爹爹这里来,有好吃的。”
丫头十分配合地跑过去,抱住七夜的大腿,一边哭一边咬碟子里的甜食:“娘亲她不爱我了,娘亲总是想打宝宝。”
七夜附和道:“嗯,对,娘亲最坏,最讨厌。”
丫头点头:“嗯,还是爹爹好,娘亲最坏,爹爹去打娘亲。”
七夜委屈道:“爹爹不敢,娘亲要是生气了,不仅打宝宝,还要打爹爹。”
我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发作,蓦地发现围观群众已对我作出诸多指责,大约是:“当妻子的不知道贤惠,还敢打相公……”以及:“真是个悍妇,泼辣得很……”还有:“连孩子都打,没有人性……”言辞之偏激,令我一时不知所错。
我大张着嘴,有口难辨,半晌,只得幽幽地看着七夜和丫头:“一会儿……有你们好看的。”
寻锋在一旁笑了笑,道:“无妨,既然丫头要去集市玩,那我们就姑且去一趟,不打紧,花不了多少时间。”
丫头一听这话,撒了欢地往前奔,与她一同撒欢狂奔的还有七夜,我看着一大一小的背影,笑了笑,无奈道:“七夜他,有些时候就像个孩子。”
寻锋咳嗽了一声,一本正经道:“挺喜欢他?”
我矢口否认:“怎么可能,等办完姐姐你的事情,我立马撵他走人。”
她不置可否,正欲说话,突然拉着我往后退一步,就是那一霎,一辆疾驰的马车擦着我的肩碾过去,吓得我一身冷汗,当即怒骂:“有没有长眼睛……”话只说了一半,看见马车窗帘微微掀开,一袭黑衣的男子正襟危坐,目光轻轻落在我身上,清冷的眉,寡淡的眼,薄凉的唇,一头如瀑的白发,那模样我是那样熟悉。
那一刻,我有片刻的失神,失声叫道:“玉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