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鬼》非鱼公子

15、十一，临行前夕

　　自归兰山回来，我的右脚瘸了半个月，因从那么高的石梯上摔下，没摔个粉身碎骨着实是我福厚，但无论如何，我这半个月里都必须依靠拐杖走路，真是麻烦。而寻锋拜托我的那桩事，我也对七夜提过，他当时的回答是：“哦，这个么，我可以考虑考虑。”后来，他给对我说，他可以答应下来，但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我们择良辰吉日先把婚事办了，我乱棍将他打出府。

　　夜幕低垂，不见星月，是个阴沉的天。

　　我拄着拐杖出门，顺着情槐坊一路向东，不知不觉又路过摘月楼，抬头去看横结蛛网的门扉窗户，忍不住一番惆怅，几欲有潸然泪下的征兆，忍了许久，好歹是把眼泪忍了回去。我曾把我与玉公子的缘分归结于这座摘月楼，因为它，我与玉公子初遇，又因为它，我与玉公子再遇，只是如今楼阁易主，大约也意味着，我与玉公子的缘分到此为止了。

　　想到此处，眼睛酸得忍不住，抬手捂眼睛的时候听见门口扎堆的少妇们彼此攀谈，说的是接手此处宅院的那位年轻公子如何如何英俊潇洒，如何如何风流倜傥，貌似潘安，文比相如，选来作女婿再好不过，当然，偷来当情夫更是不错。我听了许久，觉得无趣，拄着拐杖一摇一摆地走开，又恍恍惚惚地听见一句“白衣公子”，待回过头时只见她们的嗔笑，并没有说什么白衣公子，遂叹了口气，想来是我思念玉公子心切，有些敏感了。

　　偷偷溜进摘月楼，再次来到玉公子曾倚栏望月的地方，雕花阑干昨日已被我不慎拍碎，再也做不到凭栏寄愁思，故只得靠在柱子上，呆呆地看着街上往来行人。世间总有些东西你想要却得不到，也总有些东西注定你要错过，可人就如师父说的那般，都有欲念，越是得不到的越想要，越想要却越得不到，于是欲念就变成执念，一旦生出执念，人便会变作傀儡，为了得到它不惜一切，不择手段，最终变成疯子。这么一想，我便悲哀地猜测，或许有一天，我会变成疯子，满世界地去找一个人，一个姓玉的人。

　　将手放下来，贴住柱子，却意外地摸到了一处凹痕，低头一看，柱子上竖着刻下两行字，一行字迹潦草，颇有风骨，笔画里透着淡淡的冷意：灵枢残句，素问断章，妙手医得天仙病，欲请君来治相思。而另一行字明显有些清秀，却也入木三分：月上中天，婉转流光，此月不是当时月，此人依旧那时人。

　　细细一看，可猜测这两句话并不是同一个人所刻，且那一行清秀字迹让我颇为眼熟，有些像是七夜的字迹，回想那时在小镇上他留墨宝时的字，越看越像。我揣摩了半晌，终于明白这两句话其实并没有什么关联，既不是对子，也不是诗词，只是两句随兴而发的话，非要扯点什么联系的话，大约就只能是，这两句话都说的相思病罢。遂感慨，这年头有文采的公子其实都有了心上人，且都有病，不是霉病就是相思病……

　　不知道玉公子是否也有心上人呢？若是有的话，他或许也能体会到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吧，转念一想觉得不对，他要是有了心上人，还有空来体会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大约早就跑去哀诉衷肠，执子之手，奸、夫淫、妇……

　　总而言之，是我一个人孤单地思念他，简要概括，就是单相思。

　　正想得几欲抹脖自杀，见一袭紫衣的七夜路过街口，他看见我立在楼阁上，且模样忧伤，神情哀愁，十分激动地喊道：“阿卿，我知道错了，你不要跳……不要跳啊……我知道错了……你跟我回家，回家我们好好说，我什么都听你的。”

　　我怔了一怔，见来往行人皆驻足观看，且很快，楼下就聚集了大量围观群众，纷纷道：“姑娘啊，不要想不开啊！”

　　我又怔了一怔，奇道：“我没有想不开啊。”

　　不明真相的群众纷纷将矛头指向七夜：“你是不是欺负那位姑娘了，导致人家要跳楼自杀，若是的话你赶紧赔不是，兴许还能挽回。”

　　七夜道：“我没有欺负她呀。”

　　路人甲一巴掌掴在他脸上：“胡说，你刚刚明明还在认错！”

　　七夜捂住脸：“我认错是因为，她跳楼这件事跟我有一些关系。”

　　路人甲又一巴掌掴在他脸上：“那你还没欺负人家？”

　　七夜肿着脸：“我真的没有欺负她啊。”

　　路人甲咵咵两巴掌掴在他脸上：“胡说，你没欺负人家，那你认个什么错？”

　　七夜：“我认错是因为，我觉得她跳楼或许跟我有关系。”

　　路人甲：“那你还没欺负人家？”

　　七夜：“我的的确确没有欺负他啊。”

　　路人甲：“胡说，没欺负人家，为何要认错？”

　　七夜：“我认错是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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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晌，路人甲问：“姑娘为什么要跳楼？”

　　七夜弱弱地回答：“因为我欺负她……”

　　路人甲喝骂：“还不滚上去把人接下来！”

　　七夜：“……”

　　待七夜上来后，我十分不解地问他：“他们为什么要打你？”

　　他想了半晌，幽幽道：“可能是因为我欺负了你……”

　　我奇道：“不是我一直在欺负你么？”

　　他难过道：“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我想了想，继续道：“也许是因为你长得太丑……”

　　他：“……”半晌，“其实我觉得我一直都很英姿飒爽，相貌堂堂……”

　　我：“……好吧，他们嫉妒你，所以选择用暴力来平衡自己的内心。”

　　他：“有道理。”

　　我：“脸呢？”

　　他：“……”

　　夜色拢下来，云开雾散，一轮皎月初现，蓦地想起此刻我还在和七夜闹别扭，遂决定毅然拧过头，坚决彻底不理他。

　　他左看看右看看，半晌，指着那行字迹独有风骨的字，奇道：“这谁啊，把这么难看的字和我的刻字放在一起，有这么侮辱人的么。”

　　我回头看了一眼，问他：“你的刻字？哪一行？”

　　他说：“喏，那一句‘月上中天，婉转流光，此月不是当时月，此人依旧那时人。’”

　　我点点头：“果真有风骨，果真有韵味。”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也这么觉得啊。”

　　我“嗯”了一声，继续说：“你看这一句‘妙手医得天仙病，欲请君来治相思。’写得多好啊。”

　　他：“……那句不是我刻的。你来看看这个，此月不是……”

　　我打断他：“你看看这个笔力，你看看这个气势。”

　　他：“……”

　　我叹息良久，觉得刻下这一句“欲请君来治相思”的人，一定是与我一样，心中有一个遥不可及的心上人，不然怎么会有这样情意绵绵的句子，真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一起害了相思病，愁人愁人愁死人呀。

　　许久，我说：“我们走吧。”

　　七夜瞪着我：“不是，你来看看我这一句：月上中天，婉转流光，此月不是当时月……”

　　我打断他说：“行了，看到了，我们走吧。”

　　七夜狐疑道：“真的看了？那最后一句是什么？”

　　我“……”半晌：“……欲请君来治相思？”

　　他：“……你全家都害相思！”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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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日后，我腿已无恙，经大家一致决定，即刻启程赶往苍鬼京都，去圆寻锋姐姐一个梦。而至于我是怎么说服七夜，其实，我压根儿就没有去说服他，他之所以愿意助寻锋，据说，是因某一日他亲自上门拜访了寻锋，两人密谈一番，七夜便决定可以出手相助。我问他：“寻锋姐姐答应了你什么？以我对你的了解，不像是这么个大度的人呀。”

　　他：“……说得我好像是气量狭窄，毫无胸襟的小人。”

　　我一怔：“难道不是？”

　　他：“讨厌，一边玩儿去。”

　　我：“你到底答应她什么啦？”

　　他想了想：“你要是手把手教我人工呼吸怎么做，我就告诉你。”

　　我说了一个字：“滚！”

　　后来我又去问了寻锋姐姐，无奈她也闭口不谈，导致我愈发对他们之间的秘密感到有兴趣，并以此为乐，一路上几次三番刺探消息，但真二人果真心意相通，无论我如何下套，始终不上当，最终无可奈何，只得作罢。

　　这一次去苍鬼京都，蒹葭与白大哥并未一同前来，是因勾魂引渡一事还得由他们操持，我自然是当了一回甩手掌柜。本来依我最初的想法，打算将小丫头交给白大哥他们照顾一阵，奈何临走时丫头死死抱着我大腿，声泪俱下地控诉我：“一有了好吃的，你就抛下我，婆婆你好狠心。”

　　我说：“我们不是去吃好吃的，我们是去办正事。”

　　她流着眼泪继续控诉我：“你胡说，七夜哥哥明明说京都有好多烧鸡。”

　　我说：“是有很多，但是……”

　　她打断我：“那你不带我去！”

　　我说：“不是不带你去，是因为我们的确是有要紧的事情……”

　　她哭得愈发伤心：“你就是不想带我去，因为你想一个人吃烧鸡。婆婆我讨厌你，不去就不去！”

　　我叹了一口气，妥协道：“好吧，我带你去。”

　　她把头猛地摆向一边，坚决不理我。

　　我看她一眼，道：“带你去吃烧鸡。”

　　她开心地回过头继续抱我的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