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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问本心(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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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虽市井之言,难登大雅之堂。只是臣细思此语,却也为其中道理心惊。此谣乃指我大祈建国至今二百年,已传九世帝。‘九’乃极数,陛下是大祈第十个皇帝,这十是十,也是一。天运合回,当重回原点、再启传承,方可保我大祈万世不衰。昔太/祖旺于宜昌,后定都建阳,今经九帝,建阳气数已衰,臣恳请陛下迁都宜昌!”
萧协搭在案上的五指瞬间收紧,手背青筋毕露,他的目光掠过李典宾死死锁住在一边淡然而立的薛铭。
见状,薛铭出列,“我为武将,向来不懂什么天运术数,但却知道,如今关东贼起,建阳在毓颐河水道上,贼兵若乘水道突袭,防不胜防。宜昌有宛冲之险,可保陛下周全,又近陇右,就近取木石砖瓦造宫室,也非难事。迁都宜昌,不失为一良策,诸大臣以为何如?”
“大司马所言甚是。”
“恳请陛下迁都宜昌。”
“理当迁都宜昌。”
如此荒谬言论,百官竟纷纷出言附和,无一人阻挡。
薛铭的目光落在萧协上下滚动却不能言语的喉咙上,觉得这场地动也并非一无是处,他嘴角掠过一抹极浅淡的笑,“看来陛下也赞同此举。着中大夫拟迁都诏。”
有内侍拿着拟好的诏书上递至九重阶梯上,萧协身侧小侍取出案上玉玺就要落印,殿下众臣多是目露微笑,偶有几个心虚地低下头去,单光拓在一旁攥紧五指,手心手背都是汗。
萧协环视一圈,众生百态尽收眼底,他忽然扯过案上那张黄底红边的圣旨一阵撕扯,只是上好的绢布柔韧,他单手又怎么可能撕得开。
薛铭皱眉,“陛下这是何意?御诏岂可儿戏?”
他朝萧协身后那几个相貌猎奇的宫人打了个眼色,那几人立刻伸手去拉拽萧协,“陛下不要冲动!”
“陛下,圣旨可不是拿来玩的。”
“君无戏言,陛下可不能出尔反尔啊。”
几乎被八/九个人拉着、拽着、压着抢手中圣旨,萧协冕冠被撞斜、龙袍被挤皱、身形歪倒,喉咙里发出几声“嗬嗬”嘶喘。
台上仿若一场闹剧,薛铭及其身后人只看戏似地看着,其他官员亦多神色漠然,即便有惊怒者在被身侧人撞了一下提醒后很快恢复眼观鼻鼻观心的状态,甚至有人眼底划过一道鄙夷――如此无能,这大祈的国运果然是要到头了。
单光拓担忧地看着萧协受伤的右臂和左腿,却不能动一丝一毫,还要保持住面无表情。
萧协着玄色龙袍,即便伤口崩裂有鲜血渗出也看不出来,直到朱紫阶梯上滴了一滩的血,再一次地在朝堂之上宣告了他权威的薛铭才准备开口,正在这时,忽闻“锵――”一声金鸣音。
萧协反手拔出腰间长剑,有些胡乱地一横一挥,却是戾气四溢,那几个并非训练有素的宫人登时哇哇叫嚷着退开。
逼退众宫人后,他一剑戳破圣旨、撕扯搅碎,一脚踢翻身前长案,“哐啷――”一声巨响。
这声响像是敲击在人心上,众大臣心头蓦地一跳,不禁齐齐抬头。
只见萧协竟撑着龙椅把手站起身,满脸通红,眼底是发了狠的寒意,他一把把碎布扬手洒下,环视群臣的目光泛着令人心悸的决然。
“盘庚迁殷,以稳时局;成周洛邑,武王遗诏;秦迁咸阳,为强国计。还从没听过哪个皇帝迁都是因为贪生怕死。朕虽不敏,也不想做这开天辟地第一人。”
萧协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九旬老叟,听得众臣皆是一愣。
他最后死死地盯着殿下薛铭,“宜昌弓良是谁家封地,迁都宜昌旺的又是谁家天下?啊?”
“你们都听着,朕生在建阳,最后就是死,也要死在建阳,有生之年绝不迁都,谁再提及,罪同谋逆!”
他厉声道,手中的长剑转了个方向,指向大殿众人。冰凉的剑锋闪耀着森寒的光芒,看得众臣心里直打了个突。
还没等他们反应回来今天小皇帝突如其来的强势,薛铭已经先开了口:“陛下多虑了,弓良县虽是臣的封邑,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
“是啊,陛下不可辜负大司马苦心啊。陛下!陛下――”众人纷纷反应回来顺着薛铭话头下去,只是才说了一半就见阶上人喷出一口鲜血洒在那长长的剑身上。
朝堂顿时乱成了一锅粥,就算依附薛铭之下,他们谁也担不起一个逼死天子的罪名,连薛铭都瞳孔微缩,立刻冲单光拓打了个手势。
单光拓连忙扶过萧协。
萧协靠在单光拓身上,面如金纸,他伸手捂住嘴唇,有鲜血顺着他白皙的五指蜿蜒而下,看得人触目惊心,他却还固执地开口,“朕绝不迁都咳咳咳――”
不知道是谁先伏地拜泣的,“理当如此,陛下圣明!恳请陛下保重龙体!”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理当如此,陛下圣明!恳请陛下保重龙体!”
“理当如此,陛下圣明!恳请陛下保重龙体!”
“退朝――”
“所以说,大将军是放弃迁都了么?”朝议后,司马府书房,卫无回问道。什么话在他嘴里总是轻描淡写的,就是这样的国家大策更改,他也依旧是那雅痞潇洒的笑。
薛铭的脸色却已相当难看,眉头深深拧拧起,“不然呢,我还能逼死他吗?”
“的确,这种关键的时候,陛下绝对不能出事。”卫无回“啧”了一声,“只是,我们的陛下怎么突然强硬起来了,这可是十年来他第一次在朝堂上公然和你当面叫板啊。”
“强硬?”薛铭冷冷一嗤,“他什么时候对我服过软,才五岁就敢扑上来咬我。只是在身边从小照顾他的宫人一个个被我清理后终于认清现实而已。”
“然后就从以卵击石进化到把自己壳扒了直接糊过来恶心大将军一身。这样总算是还能对大将军造成点实质性的伤害,比如少吃两碗饭什么的。”卫无回接口,眼底闪过揶揄。
薛铭脸一僵,磨了磨牙,回到之前的话题,“现在大概是碰到他底线了。‘生在建阳,死在建阳’,应该是他最后的要求与尊严,我倒也服他气性三分。”
“可是,这建阳的探子实在太多,几乎没有秘密,一个地动,三天之内,竟然人尽皆知。谁知道这座古老的都城里还有哪里被动过手脚,实在防不胜防。宜昌就不同了,乃薛家祖籍,又是侯爷封地所在,经营几世几年,虽是龙兴之地,却早已淡出众人眼中,大将军一旦迁都,对朝堂的掌控力和消息的封锁力必能上一个层次,绝不会像现在一样这么被动。”
“那又能怎么样?”薛铭有些烦躁地捏了捏掌中杯盏,“一旦迁都,他保不准就敢自尽在我面前,我能取人命,却还能防人死么?他今天在朝堂上就是在威胁我!”
“我这杯子材质普通,禁不起大将军厚爱。大将军能冷静些么?”卫无回盯着薛铭攥紧杯子的五指,长长地叹了口气。
薛铭五指一顿,然后捏起那杯子就往对面柱脚砸去,白瓷雕竹杯瞬间四分五裂,发出“铛――”一声脆响。
“啧啧啧,多少年了,还是这个脾气。”卫无回嘴里说着无语的话,神情却一派早知如此的样子。
等薛铭砸完杯子恢复那惯常的面无表情后,他眉梢一敛,“好了,说正事。听说一下朝,我们的陛下就去了候华殿,听说地动中,弘王是不惜舍命相护啊。看来陛下和弘王的感情果然不错。”说着,他嘴角微勾,“你说――我们的陛下是要一个不切实际的‘生于斯,死于斯’的心愿呢,还是要弘王的性命呢?”
闻言,薛铭的眉头猝然一皱,“弘王还昏迷在床。”
“他一年到头,总有半年是重病在床的,有什么所谓。地动之后,他就是死了,以他那等身子骨,别人也说不了大将军分毫。”卫无回淡然道。
“我是说,我薛铭绝不会乘人之危,拿一个重病之人的性命来做要挟,岂是大丈夫所为!”薛铭沉声开口,一句一顿。
卫无回一愣,转而眉宇间染上丝丝嘲讽,“大丈夫?先帝对你有知遇之恩,你如今窃国,可是大丈夫了?王家对你是何等恩情,你气死王老司徒、害得太后青灯古佛可是大丈夫了?你执政期间,以莫须有罪名抄斩、株连了多少人家,里面又有多少是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可是大丈夫了?”
薛铭脸上闪过一抹痛苦,见状,卫无回面色稍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大将军且收收你那武人意气罢。事已至此,岂可功败垂成?”
“这不一样。”薛铭忽然站起身,摇了摇头,“你说的那些,和拿弘王威胁萧协,是两码事。我薛铭若要为了权柄去做蝇营狗苟的违心之事,那这权柄不要也罢。”说完,他转身就出了大门。
“你――”卫无回猛地起身,却没拉住对方一片衣袖。他面色微沉,最后冷冷一笑,招了门外人进来,“去找五官中郎将李虎过来见我。”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