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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问本心(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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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平十年六月二十四,建阳地动。
这场地动并不是十分剧烈,震中在流央宫,除一些年久失修建筑外,大多宫室不负天家御制之名,震动之后依然坚/挺顽强。
其余波及地区虽不及流央宫建筑牢固抗震,但因距离较远,受到的震动轻,多是脚下摇晃、杯盘倾覆而已,又兼是晚膳时分,即便有房屋坍塌,大部分百姓也来得及逃离。
是故,这场地动造成的伤亡并不大。朝廷又即刻派出一队精兵救援,搭篷、施粥、施诊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按理说这场地动带来的影响绝对能很快被控制住,然而事实却是――天下震动、人心浮移。因为天子萧协和弘王萧临都一并失踪在这场地动中了。
流央宫内、司马府中、朝堂之上,都是一片低压――整整三天,都还找不到失踪的天子和弘王。众人都心知肚明,二人恐怕是凶多吉少了,可是却没人敢说出来。
最后,薛铭已经着手派人去接年仅三岁的胶东王萧必入京。萧必,宣帝亲子、惠帝胞弟之嫡曾孙,因惠帝、先帝皆子嗣单薄,已是除萧协、萧临外血脉最正统、最为名正言顺的一支了。
正在他派出人马往胶东时,流央宫内传来在宫西劳巷废墟下找到天子与弘王的消息。
烈日下,薛昭已经带着手下五百人找了三天三夜,不曾合眼。
“薛…薛昭……”砖瓦下,忽然响起一道低唤,薛昭一愣。
说了三天三夜的话,萧协嗓子疼得厉害、几乎要冒烟,出口的呼唤嘶哑又低微,薛昭一时以为是自己幻听。
“薛昭!”又一声起,比之前那句稍重了些。
“陛下!”薛昭反应回来,几乎要喜极而泣,连忙蹲下身,一连拿起几块碎石扔开后,才想起什么,抬头扬声喊道:“是陛下!快来人!”
闻讯,四面八方的卫士都涌了过来,几百号人一起清理,等到一块巨大的被挤压得变形的铁门移开后,众人皆是一愣。
只见断石碎瓦下,两个狼狈的少年身躯相互交叠,在上的那一个几乎整个把下面一个挡得严严实实,只余一只右臂和一条左腿露在外面,后者是仓皇间不及,前者则是因为其主人正用一个扭曲的姿势捂着对方脑袋、脖颈。
一瞬间的强光刺激,让萧协忍不住眯起眼睛,嘴里却还在迅速下令,“先救弘王,召淳于晏候诊。”
“殿下――”闻讯而来的华星、华宁冲上前,只一看华璧自肩胛起至小腿处大片的血肉模糊与流脓溃烂,里面深深地嵌着碎石木渣,几乎整张脸都白了。
“不要发愣,快点。”翦赞拨开两人,抬起萧协已经变形的胳膊,“请陛下忍耐片刻。”
“嗯。”萧协闭眼忍过一阵剧痛,就是身上一轻。
华璧已经在五个人的合作托举下被移出。
这时,正一手在肩、一手在腕托起华璧右臂的翦赞忽然脚步一顿、神情一滞。
“怎么了?” 华星惊呼。
一瞬间,翦赞的面色就镇定了下来,他摇了摇头,边和几人配合地一起把华璧背朝上托上木板担架,边不着痕迹地捏起华璧右腕,五指紧了紧、松了松、又紧了紧,最后低头,隐晦地注视着底下那张满是血污泥灰的面庞,眸底恍惚一闪而逝。
淳于晏在半路就赶了过来,“别去开翔殿了,就在前面这座候华殿,他的伤势半分都等不了了!”
一进殿,淳于晏就急忙打开药箱,拿出锋利的剜刀与剪子,把腥臭的黄脓全部挤出,把溃烂的伤口全部剜去,几处几可见森森白骨,让一旁人等几乎看下去。
只是即便是这样,床上的人也没有哪怕一句呻/吟似的反应,叫人忍不住心生不祥。
“怎…怎么样?”等淳于晏包扎完后,华星的嘴唇都打着颤。
淳于晏抹了抹汗,一手探向对方的脉,摇摇头又点点头。
这次,翦赞清楚地看到对方诊脉的手势与旁不同――三指搭于寸口,拇指却抵在床上人的手背,他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幽深起来。
“摇头又点头?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华星急道,这回是真急。
“虽然伤势可怖,所幸没有伤在要害,断了的肋骨也没有戳进肝肺等脏腑里,可见殿下在危急时有很好地保护自己。”淳于晏捻着胡须庆幸又欣慰道,直听得一旁华星松了一口气之余又忍不住腹诽――对方那是没看到在被挖出来时他们家殿下是以什么姿势在护着陛下。
“尤其是殿下年纪轻,”底子也好,“应是能恢复的。”
“那你摇头个什么劲!”华星没好气。
淳于晏却难得不动怒,而是有些隐隐不安地看着华璧苍白的脸,“可是,你们也看到了,刚刚这种清理伤口的方式,按理说就是昏迷的人也会痛醒,至少也该给点反应,殿下却似是一点感知也没有,不知是不是失血太多、昏迷太久了。”他摇了摇头,“只能再看看了,等老夫先去开几帖药。”
“淳于太医!淳于太医!”这时外头响起几道急切的呼喊,是隔壁伺候着萧协的内侍跑了过来,“请淳于太医过去看看!”
淳于晏脸一板、眉一耷,到底还是过了去,粗粗一看就先嫌弃上了,“就腿上蹭破了点皮,胳膊一点骨折,你们连这点小伤都治不好还要找我过来?你们平常耍嘴皮子的劲儿呢?”
太医令并其余几个名太医听得脸皮青一阵白一阵的,只是自持身份又有萧协在上首而未应声。所幸没等淳于晏骂完,萧协先开口打断了,“弘王如何了?”
他声音嘶哑得好似砂石摩擦一样粗砺,淳于晏的骂咧登时一顿,忙走近几步托起萧协下巴,“张嘴。”
“弘王如何了?”萧协一手抓住对方手腕,又重复了一遍,言语间带出了三分迫人的威势。
闻言,淳于晏面色微缓,只是嘴上还是不饶人,哼了一声,“他死不了!就陛下这副样子还有闲工夫关心旁人死活,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快张嘴罢。”
这话大不敬的,萧协却也不恼,端凝的面色一下子缓和了下来,配合地张开嘴。
淳于晏对着灯光仔细瞧了好一会儿,神色一点点变得凝重起来。
良久,他松开手,心下已经知道了太医令那起子人叫他过来的缘故了,“陛下这几天滴水不沾的,却说了太多的话,又有烟灰呛入,喉咙的伤势颇重,需得精心养着。从今日起,要按时喝老夫配的药,说话也要尽量少尽量轻,当然最好是不要说话,减少喉咙负担,否则恐怕有‘失声’的可能。”
此语一落,殿内一时寂静无比,落针可闻。
淳于晏恍若未觉,自顾自地继续,“即便养的好,陛下的声音也会和现在有所不同,以后也不能再高声喊话。”
周围宫人一个个听得面色一变,倒是萧协只顿了顿,便平静地点了点头。
随后,淳于晏目光下移,停在了萧协扭曲红肿的右臂上,“陛下的右臂骨头错位,等会儿可能有点疼。”
萧协又点了点头。
淳于晏点了几个内侍按住萧协,手上一用力,便是“咔哒――”一声脆响,萧协额头冷汗顿时簌簌而下。
“半年之内,陛下真是从右肩、右肘到右臂伤了个彻底,经脉有损、气血瘀滞,尤其这次右臂骨折过了三天才接上,再怎么调养也是要落下病根的。以后陛下右手不能再做高力度或者精细活动,每逢刮风下雨也会酸痛。”
这次萧协停顿的时间长了一些,最后仍是点了点头。
“还有左臂?”淳于晏目光一顿,忽见对方左臂内侧竟还有一道道刀刃拉开的口子,想到刚刚华璧嘴角血迹与口腔里鲜血,他恍然又讶然。
等淳于晏把萧协右臂摆正接上又剃去对方左腿创口、包扎好左臂、开好药方后,已近日薄西山。薛铭也进宫来看了两人一眼,虽然华璧依然昏迷不醒,但萧协的状态至少看起来还成,他满意地点点头,召回赶赴胶东的人马。
“陛下既无大碍,明日当可上朝,以安众心。”薛铭仿佛没看到对方腿上深可见骨的伤口,也仿佛没听到淳于晏说的“不可动右臂,尽量少说话”。
听到这话,正准备告退的淳于晏脚下一顿,蠕动了下嘴唇,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退了下去。
薛铭手一挥,殿内众人也都退了出去,萧协左右看了看,然后惨白着脸对着面前人露出个腼腆的笑容,指了指喉咙,摇摇头。
“明日上朝,陛下只需要点头、摇头即可。”薛铭淡淡道。
萧协眨了眨眼睛,拿起床头几案上的纸笔,用左手歪七扭八地落下几个字,举起纸上大字面朝薛铭――薛郎背朕吗?
薛铭觑一眼纸上狗爬字迹,冷冷一笑,“你就只会逞口舌之快吗?难怪连祖宗基业都守不住!明天自会有人来背你上朝,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萧协长长的眉毛微微皱起,眼睛却是在笑,十分的柔软,露出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样子来,宠溺地点了点头。
薛铭冷颜一滞,看得眼伤,转身就脚步如风地出了去。
候在外的宫人鱼贯而入,却见萧协在薛铭出去后脸色就瞬间阴沉了下来,一手拂落案上笔墨纸砚,发出“铛铛铛――”几声脆响,嘶声道:“全都给朕滚出去!你也滚。”他冲单光拓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宫人一怵,忙不迭后退,临出门前又听到单光拓“陛下既然喉咙不好,就不要浪费精力说无谓的话了”的冷言冷语,更是没命似地加快脚步,果不其然关上殿门后就听到里面传来更剧烈的响动。
单光拓上前几步直接推翻几案,然后站在了萧协床下静候吩咐。
“他又想做什么?”萧协有些无力地动了动嘴型。
单光拓低声道:“并未听到风声,末将不甚清楚。想是陛下和弘王殿下失踪多日,天下不稳、人心浮动,他是想让陛下出来安众心。”
最好如此。听罢,萧协眉头松了松,靠着的身体有些撑不住地往下滑了滑,忽然又睁开眼睛,“弘王醒了记得叫朕。”
“是。”
萧协这才终于沉沉地睡去。
可惜,直到第二天起来,华璧也不曾醒来。萧协在单光拓的背伏、几个内侍的护持下上了早朝。
“恭请陛下圣安!天佑大祈,陛下洪福齐天!”
萧协只有气无力地抬了抬手,他的的脸色还是很差,三天三夜水米不沾、不曾合眼,只一个晚上的歇息根本杯水车薪。
他的脑子也有些不太清楚,不时刺痛、难以思考,几乎是混混沌沌地听着文武百官的奏秉。
直到太常、太宰、太卜纷纷出列陈“四日前地动,更有两月前大火,皆乃大凶之兆”时,他还一时没反应回来是怎么回事。
“不错,臣精研术数对年,发现近日来流央宫已处于凶位之上,是故有天降大火、地动之灾,更致大祈暴乱四起、连年兵祸……”尚书令林永安出列道。
太仆邹无忌亦道:“臣夜观天象,发现紫微星有西移之象……”
萧协晃了晃脑袋,反应回来不对,他环视一圈,敏锐地发现李枢、王钓居然都不在。
这时,李典宾出列,微微一笑,“近日来臣闻有建阳童谣,甚是有趣,陛下与诸位也不妨一同听听:九世二百年,天道好轮回,鹿走回宜昌,方可平斯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