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宁无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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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宁擎云一点头，宫娥似是怕她反悔般匆忙去外间，不多时，几个黄门抬了浴桶热水进来。说是送药浴上山，自然不会是连热水一起抬上来。这些水都是刚才在外面新烧的。
等这些黄门退去，又有八个宫娥抬了两只抬笼进来，一只里头装的是药浴要用的浴液及药草包，还有海夷处贸来的香精蜡烛等等，瓶瓶罐罐包包裹裹的一整箱。另外一笼里头装就是据说太子殿下为宁擎云亲自选的衣裳并配饰……
这几个宫娥抬了东西进来之后倒没有退下，而是拆开药浴用的东西分开先后次序倒进浴桶里调弄。
掌事大宫女递了一盏热茶过来，道：“地方简陋，奴婢们搅扰了。”
宁擎云点点头坐去一边喝茶。
其实说不上什么搅扰，这些人都是训练有素，行动起来悄无声息。
只是宁擎云是武人，生来警觉，因此一群不认识的人在眼前乱晃，她的神经总是不由自主便崩起来。
宁擎云喝一口茶。
装茶的杯子为了应景选的是杜鹃花的花样。这些杯子都是从南边启城的启窑购来的，因为匠心巧妙，都塑成精巧别致的花型，因此有个争春的名目。一批一百只，分成二十种花样，还是宁擎云亲押解回来。杯子上的花枝花瓣都用了宝石点缀，金银镶嵌，富贵堂皇中又不失典雅意趣。光这一百只杯子就去了十万金有余。
这样精致的好杯子里配的茶汤也清香绵长、甜软回甘，里面也不知泡的是什么什么花儿朵儿，喝一口口齿留香。
这样的好茶，这样的好杯子，宁擎云捧在手里总有些自惭形秽般的不自在。
她在大将军府长大，虽然也没有缺衣少食，但却是摔摔打打长大的。平日里吃穿用度都以实用为先，比不上宫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宁擎云捧着茶，觉得喝一口都是对不起这样好看精致的东西，不喝又有些浪费。
可她并不爱饮茶，就算饮时也是为了提神醒脑，因此都饮的又苦又浓的酽茶。手里这一盏又甜又香……宁擎云喝了一些捧在手里，看着大宫女殷勤的眼睛只好说：“茶很好。”
这大宫女笑道：“这是今年新上的百花茶，宫里也只有几斤呢，皇后陛下也爱得不行，每年都自己私藏着。这还是昨儿太子殿下帮着长公主说项，令皇后陛下带长公主出来逛逛，长公主向皇后陛下帮殿下要来的一两。殿下全部都送到将军这里来了。将军喜欢实在再好不过。并一套五色的杯子，都在这个匣子里装着呢，奴婢就交给将军的红萼、绿珠了。”
大宫女说话像蹦豆子似的。
宁擎云缓了片刻才点头，心里却疑虑重重。
一来宁擎云过得粗糙，实在用不惯这样精贵的东西；二来皇后不喜欢这个未来儿媳，要是知道太子偷偷往宁擎云这边搬运这些贵重东西还不知要怎么生闷气呢。
绿珠却不晓得在宁擎云眼里这些东西实在是烫手山芋。她一概不管，只小心翼翼把盒子捧在手里，兴高采烈地向红萼眨一眨眼睛。
这时浴水也准备好了，那些宫娥悄悄退下，只剩红萼、绿珠并那大宫女还留在此处。
宁擎云并不喜欢人贴身伺候，因此红萼绿珠也要往外走，大宫女却道：“我朝医官学的舒经松骨的好手法，将军要不要试试？殿下也是喜欢的。”
东西收了，茶喝了，也不差这个，宁擎云再点头，又对红萼绿珠道：“遣个人将东西先送回府去，不要磕了碰了。”
两婢领命而去。
大宫女便过来为宁擎云解甲宽衣。宁擎云伸展开手臂，全交给这大宫女。等衣物尽去，大宫女在一旁暗自心惊。
撇开常年戴着面具，常人窥不见据说其丑无比的容貌不谈，宁擎云身段倒是极为骄娆。
上下纤侬合度，穿着官服武铠的时候都很能让人眼前一亮的。
谁知脱|光了一看，却吓人一跳。
原来她身上尽是些大大小小的伤疤，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有淡得几要看不见的，还有狰狞攀附一眼便可知凶险的……
大宫女一边往宁擎云身上抹精油皂角一边想：若没有这些伤疤，将军倒也算得上肤如凝脂，实在可惜。
人常道宁骠骑小小年纪勇冠三军，其中半是天赋异禀，半是大将军提拔，但现在看来这赫赫功绩都是她自己一刀一枪换来的，其中不知有多少次濒临险境，多少次九死一生呢。女孩子家家同男人们一道外出打拼，又是何苦呢？
也不知这些伤疤摸上去还疼不疼？
光是看着，光是碰着，就觉得自己身上也疼痛起来了。
大宫女不由将手上力道放轻了些——那些丑陋的伤疤她看着恶心，她有些不敢去摸。
那边宁擎云却道：“无妨。”
宫娥撇撇嘴，只得又加重手上力道。
待冲洗干净身上，宫娥又解了宁擎云头发。宁擎云一头乌发又细又密，本也该是极好的，只是一直戴着武人冠，因此压得毛毛躁躁。
也太不将就了些。
这宫娥又着手为宁擎云冲洗头发，因宁擎云还戴着面具，多少不太方便，便道：“将军将这银面摘了吧，也松快些，奴婢这边还有特制的面脂面膏，将军试试？”她说着就要去解宁擎云的面具，宁擎云伸手按住：“不必了。”
这宫娥却不肯罢休。
世人都传宁擎云面上曾受过重伤，貌如夜叉，能退鬼神。
宁擎云也常年戴个面具，只露出削薄冷冽的唇及右边狭长凤目，据说就是为了遮挡自己容貌。
但传是这样传，却极少有人见过宁擎云面具下是什么样子，见过了也绝不肯向外去传。
宫娥十分好奇，宁擎云是受了什么的伤，又伤成什么样子呢？
宫娥是太子宫中的大宫女，十分受太子宠爱，因此平素里也有些没规矩，此刻好奇心一起，便说什么都想瞧瞧这未来太子妃究竟是长什么样子的。
因此她不依不饶道：“是对奴婢有什么伺候得不好吗？还是不放心奴婢……”
宁擎云抿着嘴唇，宫娥委屈望着她。宁擎云注视了宫娥一会儿，然后垂头：“并没有，有劳了。”
宫娥迫不及待解去宁擎云银面，心想自己见了宁擎云容貌，这下子自己可有谈资了。她一边伸手解面具，一边偷偷去觑宁擎云的样子。宁擎云为方便她，也仰起头来。
一张狰狞鬼面便撞入宫娥眼底，饶是她早有准备，也给吓得尖叫一声把银面掉在了地上。她本来想脸上受伤毁容大约也不过是横面一道伤疤或者仿佛烧伤烫伤那样坏一块皮子，谁晓得宁擎云面具之下的皮肤却一片乌蓝，不仅如此，经络血管还同活虫似得滚滚鼓动，真是又恶心又可怕。更显诡异的是她的左眼，竟然血红血红，一丁点儿眼白都没有。
怪不得皇后陛下总称之为夜叉，这不正是夜叉吗！
宫娥恐慌惊惧，腿脚一软竟跌在地上起不来了。
宁擎云竟还转过脸来看她！
宫娥吓得说不出话来，对着那样一张脸，只觉得宁擎云下一刻便能桀桀怪笑来啖她血肉了。
宫娥忙不迭地磕头请罪：“是奴婢不好，求将军饶了奴婢吧，饶了奴婢吧！”
外面红萼听见响动，忙掀帘进来，见这大宫女跪在地上不住求饶，自家娘子的面具却摔在一旁，便知是怎么回事了。
她虽是宁擎云近身侍婢，但也不敢直视宁擎云，只看了一眼便忙垂下头，朝宁擎云告罪一声：“娘子，奴婢先将她送出去？”
宁擎云看着那宫娥：“无妨，本不是你的过错，你……”
对方却只知啼哭求饶，根本听不进去宁擎云说什么。
宁擎云抿了抿嘴唇，朝红萼摆手：“罢了，去吧。”
红萼忙将这宫娥扶起来掺到外面。这时去遣人送杯子的绿珠回来了。
宁擎云正披着刚才脱下来放在一旁的里衣弯腰去捡面具。
绿珠忙抢过去把面具捡起来。
刚才那宫娥慌乱间将这面具踩了几脚。面具本就纤薄，早不成形状了，绿珠一把将面具丢开，撞在椅子上哐当一声响。
宁擎云叹了口气：“更不能用了。”
绿珠红着眼眶子：“那就不要用了！成天戴这劳什子东西多难受呢！”
宁擎云又抿了抿唇，不再说话。
绿珠自己生了片刻闷气，见宁擎云站着不动，忙道：“娘子，你再泡一会儿水吧，绿珠给你再加些烫烫的水，你一天也乏了，横竖时间还早，再泡一会儿吧。”
宁擎云摇头，问：“她怎样？”
绿珠又忍不住叫嚷：“娘子管她做什么？”
宁擎云又摇头：“不是她的错。……是我不好。”她知道自己样子难看令人害怕，因此她说话时并不将面孔朝向绿珠，而是偏开头。
绿珠恨恨道：“红萼姐姐送她出去了。”
宁擎云道：“那就好。”
绿珠道：“娘子不再泡泡吗？殿下命送来的药浴是极好的……娘子……”
宁擎云道：“不用了。”
绿珠道：“那也先回去水里坐着，我先帮娘子擦头发，山上夜里寒凉，娘子站在地上看遭了寒气。”
宁擎云道：“我不冷。”
绿珠也不顾什么上下尊卑，带着哭腔道：“娘子！回去泡着！我给你擦头发，擦完头发才能出来！”
宁擎云张了张口，但看自己小侍婢这个样子，也不敢再坚持，又坐回水里。
绿珠一边给宁擎云擦头发，一边咬着嘴唇，眼泪珠子吧嗒吧嗒地往下落。宁擎云本拟回过头去宽慰她两句，但脸上没了面具又怕吓着她，因此只好默默坐着。过了一会儿，绿珠将宁擎云头发擦得半干，梳顺了包住，又拿起一边那宫娥放着的匣子。
里面是专门洗面用的掺了香料的胰子以及抹脸的面脂面膏。
绿珠道：“娘子试试，这算什么，奴婢也会调制，娘子试了要是喜欢，咱们也天天用。”
宁擎云抓住绿珠手腕：“绿珠，不用了。”
绿珠用力挣开：“为什么不用！太子殿下特地送上来给娘子用的！这是太子殿下一片心意，娘子只管享受就是了！娘子要为了那么一个人就不顾殿下心意了吗？！”
宁擎云又抿了抿嘴，知道绿珠在气头上是不肯妥协的，因此只好自家妥协：“那我自己来。”
绿珠却不肯把东西给她，道：“奴婢们在娘子身边是做什么的？正是伺候娘子的。娘子平日里这么不讲究，怎么会用？娘子不要捣乱！”说着就绕到宁擎云面前，抬起宁擎云的头来。
宁擎云想躲开：“不要胡闹。”
绿珠却偏偏不肯：“我才没有胡闹！”
宁擎云身边伺候的人很少，并不是大将军不肯给自己这个徒弟体面，而是能够受得了宁擎云容貌的人实在不多。
宁擎云选婢时，大将军亲自挑好可靠稳重的女孩子带到宁擎云面前，然后叫宁擎云露出真容给她们看。吓哭了的统统撵走，到最后只剩下了红萼同绿珠两个。
红萼是因为宁擎云曾救她全家，她来报恩；绿珠则因为家里实在太穷，要是被撵走就没了活路。因此两个女孩子都忍着恐惧没有哭出来，被大将军留下。
只是大将军再细心体贴也是个男人，他想得好，一开始就选了胆子大的人来伺候，今后就不会大惊小怪令自己徒弟烦心，却不知晓这样的选婢方式也很伤人。
宁擎云后来说什么都不愿意再选婢了，只将绿珠红萼留在身边，一晃就多年过去。
宁擎云身边本还有个陪她长大的侍婢，这侍婢不仅照顾宁擎云生活起居，并且还武艺精湛，因此宁擎云外出公干时她也陪在身边的。
这侍婢是宁擎云最最心腹的人，她在时，宁擎云贴身的事情都是她来做的，只是几年前她却意外去了。
她去了之后，宁擎云身边就真的只剩下红萼绿珠两个，许多事宁擎云虽然喜欢亲力亲为，但两人接触宁擎云的机会也比过去多了许多。
所以绿珠并不是没有见过宁擎云的脸，见得虽然不多，但她早已不害怕。
越同宁擎云接触，绿珠就越知道宁擎云是个极好极好的人，怎么能够光因为她的一张脸就怕她就疏远她呢？
绿珠见宁擎云躲躲闪闪，心里十分生气，叫道：“娘子不要乱动！娘子以为我会怕娘子的脸吗？娘子未免太小瞧我！娘子你又不是自己愿意长这样脸的！”
宁擎云楞了片刻，然后道：“我也没有不愿意长这样的脸……长都长了。”
绿珠含着泪噗嗤一声笑开。
她熟悉宁擎云，晓得宁擎云总是看起来冷着一张面孔，是因为她常年戴着面具的缘故。她说话时声音也总是冷冰冰，不过是她天生声音就如此罢了。她天生一张夜叉面，因此笑的时候不像笑，反倒更加狰狞，渐渐地也就不敢笑了。
可绿珠能看出来，宁擎云很努力想要安慰她，很努力放柔了声调，想哄她开心。
娘子那么好……
娘子明明那么好，娘子明明那么温柔，为什么别人都看出来呢？
说什么宁夜叉！说什么宁无盐！
娘子身上那么多的伤，都是为谁受的？都是为宁都里这些安安逸逸什么都不用做的人受的呀！
为什么还有人要伤娘子的心？
都是坏人！是坏人！
绿珠想着想着又掉开金豆子。
宁擎云抿了抿嘴唇。
她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便爱做这个动作。
她道：“给我添些水，水凉了。”
绿珠抽抽噎噎道：“娘子不是不冷吗！”一边赌气似得说着，一边提着铜壶往浴桶里添了热水。
宁擎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没什么的。不哭了吧。”
谁知绿珠听她这样说，又哇地一声嚎啕起来。
绿珠蹲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哭得停不下来。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宁无盐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