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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03 幽灵待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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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不紧不慢地向前推进,一转眼,建阳城已是落叶纷飞的秋冬季节。道旁的树已经完全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却另有一番遒劲意味。眼看小年将至,最耐寒的年轻人也纷纷在中衣外穿上夹袄,小孩子更是被裹作一团,花花绿绿的在街上跑来跑去,煞是可爱。
京畿府的查问笔录已由宋衍麾下走蛇营的精兵送到了萧护的案上,萧护吩咐调查的几件事,也渐渐都有了回应。整件案子在萧护的推演下面目益发清晰起来,得出的结论却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这一日,萧护在营地操练,正逢走蛇营派出去的最后两人回来向宋衍禀报结果。主帐内,听完士兵禀报,萧护便将来人挥退,只留下宋衍在帐中。
宋衍的眉头皱的越发紧了,握着议事桌旁的砚台憋了半晌,“哐!”地将砚台拿起重重摔回桌上:“太过分了!”
萧护正在喝茶,听见他这声断喝,好容易忍住没将茶水喷在面前的地形图上:“我说善达,撇开将军的身份,你好歹也是堂堂七尺男儿,怎么一发起火来这神态语气活像个摔碗砸筷的小媳妇儿?”
宋衍同萧护相交多年,早就熟知他的脾性,越是你着急上火发怒如狂的时候,他就越爱指着你没完没了的调侃,是以当下并不与他争辩,接着自己的话道:“我原本以为,不过是朝中的旧臣因怀晋太子案心怀怨恨,借此打压于你,呵,没想到,他手倒是伸的挺长!”
萧护不着痕迹将那方端砚挪到自己这边:“我早就说过,朝中的这几个人,没有这样从一个姑娘的身上入手陷害我的道理,太常寺卿是何等贵重的身份。若说是段青衣干的,那么一切就都能说得通了。”
“他整整一年没有露面,就是为了筹备这个?”
“他的待月楼在四国间何等游刃有余,却在我这儿在了这样大一个跟头,以他的狂傲自大,怎会咽得下这口气?”萧护说着又哂然一笑,“从前看来,以他的手段不过是下毒行刺而已,不想我安然闲居一年多,都快忘了他这号人物,而他韬光养晦一年多,却学会了这君臣之间拿捏牵制的门道。”
“君臣之间,拿捏牵制?”宋衍疑道。
萧护抬手,抚摸着面前东鄞的地形图,语气里尽是嘲讽:“是我受伤后将养的太过安逸。他若是直接栽赃我私设秘谍走私盐铁,骤然扣给我两条谋逆罪状,旁人就算再恨我,心里也是不信的。可他以一桩没有动机的离奇命案为由,先让所有人都清楚我是被污蔑,再借问询两府家丁之口,适时抖出‘幽灵营’三个字,陈大人审到此处必然引起重视。若说之前还想着尽快把案子交给大理寺,那么到了这一步,必然想扣下开口之人独自审问,侦破逆案是何等大功,他怎么可能会想让给旁人?他留着那些开口的秘谍继续审问,他们熬刑不过,‘已然神志不清’,最后才是我走私盐铁。瞧,谁说没有作案动机,杀人灭口还不够吗?”想到京畿府尹的嘴脸,萧护语气中嘲讽更胜,旋即想到这位八面玲珑的大人,甚至笔录中那些熬刑的所谓“逆臣同党”,不过都是整个计策中的棋子,却又是释然一笑。
“你是说,京畿府尹,不会把案子交出去?难道,他为了争功,真的敢绕过大理寺,将这样大的案子一口吞下?他真有这样大的胆子?”宋衍惊讶道,“看他的查问笔录,已经有不少待月楼的人混在接受问询的百姓中,将幽灵营供出来。就算他不上报大理寺,这份笔录也会交给苦主太常寺卿,那是个何等尊道忠君之人,最后也一样会禀报皇上的。”
“不,一旦审出了幽灵营,他就绝不会将这份笔录交给任何人,除了皇上。”萧护的手指,最后定定地指向涂州的位置,眼中似有痛苦一闪而过。“一旦到了皇上那里,我是否是受待月楼构陷,就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幽灵营已经暴露,只看皇上圣心,如何裁决于我。”萧护的指尖有些苍白,呼吸也渐渐不稳,直到低低地咳了两声,缓过这一口气来,才又道:“段青衣也算是费尽心力,这一段案情,起承转合唱作俱佳,教人不信都难。可最厉害的还不止于此,就算皇上这次不予追究,在他心中也已然有了忌惮,幽灵营可能会真的变成幽灵。所以,这或许不单是段青衣的报复,我们在北梁的秘谍,可能暴露了。”
萧护这一席话层层推进,似乎每一步都是死局,唯一的生路,竟是系在一颗缥缈不定的帝王之心上。宋衍越听越急,幽灵营由他一手操练出师,如今被一个待月楼算计到这等地步。等他脚下生风的在帐内来回踱了几趟,却也只狠狠一甩袖道:“他这样的江湖宵小,也配跟我东鄞三军的大将军斗智斗勇?”
“段青衣可不是一般的江湖宵小。战场之上最忌轻敌,善达啊,你可不要栽在这最浅显的道理上。”萧护起身走出主帐,外面是一片开阔的草地,密密麻麻站了将近一万人,正在督军令旗的指挥下演练各种阵法。整个校场尘土飞扬,夹杂着整齐的脚步声,正是萧护嫡系的靖安军中主阵的一万人在操练战阵。
嘈杂的喊号声中,宋衍跟在萧护身后,低头问道:“段青衣能把待月楼经营的风生水起,不过是倚仗自己的情报资本和手下来去无踪的秘谍与杀手尚能为北梁帝所用。五年前,他接北梁皇令暗杀你不成,反倒将待月楼四成的手下全都折在涂州战场。北梁军大举来侵,却反被我们赶到通海对岸,让北梁在中洲诸国颜面尽失。怎么他还能如此嚣张,没有被梁帝秋后算账,又在接下来的三年中两次行刺于你,直至被你砍掉了右臂,才得以消停。”
萧护抬头,朝着北方阴沉沉的天空:“北梁帝虽然刚愎自用,野心勃勃,却也不失为一代枭雄。当年,靖安军中若无秘谍在北梁皇室斡旋,只是他们内斗消耗,战事也不可能如此顺利。北梁能有一个待月楼为他所用已是不易,若是因为战事不利便迁怒于段青衣和待月楼,以后北梁江湖上还有谁敢为他做哪些暗地里的勾当?留着段青衣,适当安抚赏赐,既向天下人体现其宽和,又可令待月楼众人心存感激,继续效忠于他。如是,又何乐而不为呢?”
宋衍绕到萧护身前:“你早就料到了,所以之前将‘他们’打散了混在新兵里面编入了皇属军和神策军,就是为了应付如今这样的局面?”
萧护深深吸了一口气:“世事千变万化,又岂是我一介凡人能够预料。我不过是清楚自己一身都是把柄,早已无甚稀奇,唯有这九百人,一旦被皇上查出来,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靖之,当初你决心创立幽灵营时,当真不该瞒着皇上。如今天下大定,你私设的幽灵营一旦大白于天下,就算万幸皇上能够不忘你们当日的情分,能够相信于你,你能堵住这天下的悠悠众口?”宋衍一手拍上萧护肩头,低低道。
萧护似是被说中心中隐秘,沉默了半晌,不过说了句:“他是帝王,应当承秉的,是堂堂帝范。幽灵营这种刺探暗杀的阴私地方,为君父效忠便可,不该让他知道。”
幽灵营,是萧护嫡系靖安军中鲜少人知晓其存在的一个营,下设九百人,个个都是顶尖的秘谍,刺探潜伏,暗杀渗透,无一不精。
先帝时,尚在朝中领卫将军的萧护刚同许胤轩相交谋事,将之以军师的身份大隐于靖安军中,并彻查怀晋太子冤案时,便萌生过创立幽灵营的打算,以完成某些不便明言之事。于是,他开始有意挑选手下某些符合条件的卒兵,要求其隐瞒身份不得对外联系,并对这批人进行单独的操练,彼时,幽灵营其实已经初具雏形。
四十三年平定涂州之乱,同北梁军队交战时,在后方同待月楼的秘谍斗智斗勇,再一次启发了萧护,他将这批隐秘的士兵重新编排,秘密成立了幽灵营,以宋衍为主将,同三军分开训练,三军甚至都不知其存在。直到如今,九百人的幽灵营,尚在建阳待命的不足五百人,其余的秘谍则伪装成各种身份,像钉子一样撒往中洲四国各个重要州府,以畅通耳目,安定国祚。
两人交谈间,宋衍忽的瞥见萧护的管家萧诚远远地站在校场的围栏之外,正在朝萧护张望。萧护吩咐戍将军继续操练,便同宋衍走出校场,萧诚迎上来:“将军,方才有人到府上来送信。”
萧护有些惊讶,略一思索,又警惕起来:“信呢?”
萧诚连忙从袖中抽出一封信笺递给萧护,素色的信封平平无奇,似乎还泛着未曾散去的墨香,一丝丝地冲淡校场的尘土气息,甚至让人心,也变得安宁起来。信封上,一行端正清秀的小篆,像一个杏花帘子里的旧梦——
呈足下靖之先生亲启。
萧护看着信封上的字迹,眸色豁然一亮,迅速地拆开信封,取出信纸一目十行地看完,方才问萧诚:“送信的人,可有留下名姓?”言语间竟有微微的颤抖。宋衍见状,以为他又发了久病,忙上前询问,见他只是激动,焦急之后便又涌起好奇。
“啊,那是位十六七岁的姑娘,说是受主人命令前来送信。云姑娘已经将人留了下来,正等......诶?将军!将军.....”萧诚话还未曾说完,萧护便骑上马迅速地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他想要快点回到大将军府,想要快点见到那个五年未见,却未有一日不曾念及的人。
锦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