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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春满枝桠,隽秀如芽(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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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一千年前吧,迦那羯佛陀尚未出家,当时以绍衣为名,仍是弱冠之际,倒是青衫一袭,丰姿绰约,尤是文采翩翩,才学傲人,难免为人疏离些,是城中上流的难攀人,城中女子心尖上的如意郎,被称喊一声“公子”。
绍衣公子的表妹即为波若,一双远山黛眉,星眸含辰,微翘的唇角,娴静时温婉静如花开,谈吐时飞扬慧如骄阳,不似寻常闺阁女子不谙世道,她却除琴棋书画外,师从当时的印尼舞师,精通外语印尼。两人门当户对,从小便被订下姻缘,被城中人殷羡为“才子佳人”。
小城虽小,却也以繁荣雅趣闻名,正值暮春时节,商船来往甚密,其中以印尼商人居多,他们用巫术与宝石交换瓷器,为人十分豪爽热忱。而他们描述的故土---遥远,神秘,自由,很多年轻人都心向往之。绍衣公子被他们邀请,作为文化交流的使者,一去三载。
三年后归来时,他一身白衣,高冠束发,气宇轩昂,少了些书生的儒雅,多了份摄人的魄力,在人群中夺人彩目。只是他身边多了位女子,是个印尼人,肤色极苍白,容貌姣好。
一手素雅纤纤,一手刚劲分明,两手相扣,似天地相合,却让波若生生看出些无奈与凄凉。他靠近她用印尼语讲了一句话,令波若瞬间冰封在那里,他说:“握紧我,不要害怕,我的妻子。”他竟喊她妻子。男人可以有很多女人,可以妻妾成群,但妻子这称号,只有一个。
人群里有人偷偷望着波若,带些怜悯,带些嘲讽,带些垂涎,那些目光像密密的鱼鳞,覆在她身上的一寸一肌,那么生硬。任性叫她转身离去,逃开这是非之地,可骄傲还在伪装着矜贵,和不堪一击的大家风范。
她一生向往的故事,会像这样,纷纷碎在这片深海艳阳里。
2
波若站在零丁阁上望远山雾缭的风景,那些云压得极低极低,随风逐流,以一个无所归属的流浪汉形象,到处寻找天空的怀抱。
这么多天,每一个关于他的听说,都惊心动魄。
听说,他拒绝娶她,在庭院里挺挺地跪了三天两夜,那身不沾尘的白衣竟已满是泥浆;听说,那个印尼女子天生体弱,却生生冒险想为他育一个子女;听说,他的爱情只有唯一,今生已托付了全部就再也分不出一丝一毫;听说,他最后的退步是因为她的一滴泪,原来道德礼俗、孝道亲情,远不及他心上人的一滴眼泪来得沉重,来得钝心;听说,听说……
风传递的每一个听说,都满是人间纯挚的爱情,可只是关于他和她,没有另一个人插脚的余地。
迎亲那天,波若只是用木梳慢慢梳着及腰的长发,不上一点妆。
“小姐,哪有新娘子不化妆、不戴凤冠的道理?这样不吉祥!”小丫头云鬟急着跺脚,她的手拿着画眉笔,向上举着朝她的方向,很近,却不能再靠近,因为主人不愿意。
“新娘的妆,是为了心爱之人而化,讨个欢喜,求个白头。再美,也要有人懂得欣赏才行。”
“可是……”
“没有可是,就像没有爱情。”
“那又为什么不叫老爷退亲?”
“两家的交情,不是说退就能退的。尤其是曾把美好的期盼倾注在这门亲事上。”
“……”
“云鬟,替我盖上吧。”
“……”
“没有关系,真的,没有爱情,依然可以相伴。”只是,他会生厌。
“云鬟,我想化的妆,我要戴的凤冠,我将有的天人之姿,只留给那个会亲吻我额头,用脉脉含情的眼望我的男子。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3
波若住的院子很大,大得冷清,大得寂静。倒是别苑,一派生机。
很多时候,波若都会选择到花苑里去,那里种了很多来自印尼的花,不是特别为谁而开,来看的人她都喜欢,实在孤僻了,便孤芳自赏,可以随和,也可以铮铮傲骨。
桃花林旁边的紫藤花架是那个女子常去的地方,暮晚时分便能看到绍衣拥着她坐在上面,用脚轻轻抵着地面微微晃起,她便传出玲玲清音。偶尔一阵风起,两三瓣花落在髻间,总有一双白皙骨节的手替她抚去。而波若散开着的满头青丝,即使乱了扰了视线,只有风会知道触感。
庭院深深,无人访问,深夜露重的时候,才在外披一件暗紫色的风衣,到紫藤花架偶去小坐,唯明月相伴。
说不清对他的爱慕从何时开始,最深的情殇便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世间想与他死生阔契的女子不在少数,见他爱恋一人而非自己的也非少数,却偏偏只有她,成亲了,了解了,日日能见到,他成了她闲暇时的一道风景,她却从未入过他的眼。
花架硬凉,哪里寻得到余热。
4
在成亲后的两年,那个印尼女子突然旧疾复发去世了,并未留下任何子嗣。
他迫于家族压力,移居到波若住的院子,晚上便打地铺睡在地上,离她远远的。
他在她未醒时就整顿好离去,在她入酣后才进入,在这期间,没有一语。波若时常会为他点一枝蜡烛,昏黄的光照亮了房间,也照亮了她的眼睛,她其实,一直醒着。
在除夕前夜,波若误闯他的书房,白得无痕的墙上直接画着那个印尼女子在桃花林低眉顺顺的令人怜惜模样,在紫藤花架调皮痴笑的灵动模样,在花海迎风而舞的倾人之姿,每一处都填画得满满,每一个细节都栩栩如生。原来她从未离去,原来他痴情似她。
一种叫心痛的伤缓缓自心房流过,攥紧心脏,似要挤干血液,似要挤出肉末,波若难以抑制地滑倒在地。
5
又是清明时节雨纷纷,寂静后院的一堆小坟丘外枯坐着一位白衣男子,四周什么都没有,他用指一遍遍勾着墓碑上的字,那些粗糙的碑痕磨破了他的指腹,无尽血丝渗透出来,混着粗砾,嵌入肉中。又该是怎样的心伤,要如此钻心的皮肉之痛来减轻。
雨丝染了他的白衣,在暮春黄昏的萧条里,有些许瑟意。
波若撑了把伞,举到他头顶,任自己半边的肩膀被风雨吹冷。
“回去吧,都一整天了。”
“……”
“她都走了,你这样有什么用?”
“……”
“她就那么……好吗?”
“……”
波若用被雨浸冷的手去拉他的衣袖,却被他反手推开,那把伞划过一个弧线便落在泥里,溅起一片浑黄,几点飞液砸在墓碑上,他便急急跑了去,用袖胡乱抹着,没有看到她深陷在泥里,无法动弹。
五年了,五年的相伴,还只是陌生人。
6
他最后出家磐涅时,她因抑积了七年的心疾在鬼门关奄奄一息,这个心狠的男子,拒绝她苦苦相求的最后一面,正如当初他义正言辞地拒绝娶她,她也真是悲哀,为这个一直都在拒绝他的男子,苦守了一生。
“绍衣,你要成佛,我偏不成全,我要你生生世世与我纠缠。”
他轻颤着想要睁开眼,但终究没有睁开。
这个女子,自从嫁于他之后,从未见过她化妆束发,总是一袭天蓝色,垂着柔顺密发,孤单地在院子里徘徊。没有见过她争什么,也没有见过她怨什么,在相居的五年里,她安静地存在,是一种令人心动的陪伴,并不无时无刻在左右,却总有那一种错觉,她的相伴可以化为一种香,透过毛孔渗入到血液骨髓里,千年万年,细水流长。
“问我何心,知君何意,流水逝去,落花入泥,堪堪错失了有情。”
“人到深情情变浅,而今多恨曾深情。”
她未干的墨迹,令人心疼。这个痴情缘薄的孤单女子,应有一棵不死不生的树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