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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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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我跪拜在这里,脸几乎和地面平行,但依旧能看见绣着龙纹的明黄色靴子和一截同色的衣服下摆。
那双脚走到我眼前,站定。
我听见珠玉清脆的碰撞声,我猜他手里正捻着一串十八子。他左脚轻轻摩擦了一下地面,往后移了一点点,我盯着他靴子上的明珠,想象他现在的表情。
是像幼时一起捉迷藏时发现了躲在床下的我,兴奋又压抑的抿嘴呢?还是像被逃学的我发现了逃学的他时,难堪的移开了目光呢?
珠子碰撞的声音突然停下来,我听见他说:
“楚韶,抬起头来。”
我慢慢直起自己弯下的腰,目光从靴子,缓慢地移到他的脸上。当我看清他的表情时,是有点迷惑的。
因为他的脸上没有表情。
我自认时间给了我可以揣测楚瑜所有表情的天赋,但我没见过他面无表情的样子。
楚瑜垂下眼睛,和我对视着,逆光的眼睛暗沉无光。他蹲了下来,轻轻抚摸着我的头顶,声音轻柔地问:
“我听说,你要抗旨不遵?”
我不说话,就算他把疑问句说出了陈述句的感觉。我也不看他,我的膝盖下垫着厚厚的棉垫子,垫子下面是柔软的地毯,我有把握能再跪一宿,我不怕他。
他看着沉默的我,笑着站起,转过身子,看着大开的门。
风,刮来了四处的厚重云彩,堆在天上,是一个阴沉的天气。天空中出现了闪电,瞬间给楚瑜粘了一个长而怖人的背影,我不禁颤抖了一下。
屋外传来了轰隆隆的雷声,可屋内还是一片静寂。
我的脊背绷得笔直,想要快点找到什么能转移我注意力的东西。然后我看见了楚瑜突然翻起的衣角,和他缀着明珠的靴子。
头磕在桌子腿上的时候,我听见浅蓝的尖叫声。
眼睛前面起了一层雾似的,看不清那双走进我的靴子上绣着什么。
我努力的想要站起,却在雷声中又被踢着打了个滚。我躺在地毯上,觉得它并没有我以为的那么软。
在雷鸣闪电里我看清了楚瑜此时的表情,值得一提的是,我知道他皱着眉头抿紧嘴巴是什么意思。我记得自己十二岁被大哥失手推到湖里时,楚瑜跳下去把我捞上来后,就是用这种表情看大哥的。
我在浅蓝的搀扶下狼狈的站起来,我在想,看来能跪一宿是不够的,如果有机会的话我要锻炼一下身体。之前大哥因为我落水的事情被父皇踢了差不多的两脚,他很快就站起来了,我呢,头疼肚子也疼,站也站不稳。
外面突然下起了雨,打破了屋里沉默的气氛。
我靠着浅蓝,因为头脑的晕眩而半睁着眼,楚瑜又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我问他:
“三哥,你为什么要我嫁人?”
他背着手,转过身子,面朝我回答说:
“父亲之前给你的封地太多了,”他笑了一下,很快又抿住,怕泄露了什么似的,继续说:“你成婚后,生个孩子,让他继承你的封地,我再让他把封地献给我,多好。”
“他凭什么能继承我的封地。”虽然这样问了,其实我已经有了答案。
果然,三哥愉悦地笑着:“你死了不就行了吗。”
我看着他,往后退几步,继续问:
“你为什么要造反。”
“不好吗?现在我也可以叫他父亲了,我很开心啊。”他依旧笑着回答,一步步逼近我。
“为什么逼死母后。”我继续后退。
“嗯——为什么呢?”他偏偏头,一副困扰的样子,停下了脚步。
我已经退到了墙下,手在背后四处摸着。
雷光又亮起,他大叫一声:“啊!”
我一惊,背后的手打翻了剑台。
“我知道了!”他说:“留着她做什么呢,她又不是我的母后。”
我吃惊地看着他。十六年,母亲把他当作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疼惜,对我几分好,就对他几分好,就算这样,她在他心里,依旧不算母后。
十六年不能让他把母后看作自己的母亲,难道还能让他把我当妹妹看待吗?
我靠着墙,左手抓住旁边柜子上的剑。
浅蓝已经跑出去找太医了,现在屋里只有我和楚瑜两个人。
我低着头,慢慢把剑从剑鞘里抽出来。
我不了解现在的楚瑜,不理解他神经质的表现,但我依旧想赌一把。我用命赌那十六年的光阴我们是真的相亲相爱。
这把剑并没有开刃,我赌楚瑜会拦我,我赌楚瑜会怜惜我,会想起十六年的兄妹情分,会不逼我嫁给郝仁。
这样想着,我把剑比在了脖子上,看着楚瑜。
他逆光站着,脸上的表情我看不真切。
“哥哥,”我看着他说,“楚韶今生算是享尽了荣华富贵,要是死了,倒也不亏。”
“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我继续说。
“闭嘴。”他打断我:“谁准你死了,就是因为要名正言顺地收回封地,才要你嫁人。”
我愣住了,这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难道不应该是他被我感动,想起了十六年我们相处的点点滴滴,拦下我的剑,抱着我大哭一场吗?
楚瑜,你有没有看过故事话本!
他走进我,把我手中的剑丢在一边,说:
“成亲后再死,想怎么死就怎么死,现在,为了防止你跑路,你得住将军府。”
话音刚落,他抄起柜子上的白色梅瓶砸在了我的后颈。
闭眼前我仿佛看见了老师疵着牙对我说:
“论述论述,是要你从史实里举例,不是让你编话本!”
“你真当历史像史书里说的那么干净,你仔细看看,字里行间全是血!读史使人明智,不是明志!”
昏沉中,我想:陈先生,我记住了,多看史书少看话本,才不容易晕,读史使人明智,我记住了。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头顶的帐幔换了一副。旁边写方子的依旧是魏俊,那张老脸凑到我眼前,问:
“公主,你醒啦。”
我恹恹地扭头,看见了守在一边低眉顺眼的浅蓝,和坐在桌边喝茶的楚瑜。
魏俊慢悠悠地走回去写方子,浅蓝背对着他们偷偷给我使眼色。
我眨眨眼,仔细看了看这里装潢,竟然是楚瑜之前住的宫殿。
突然,楚瑜拿起桌上的奏折说:
“不愧是我的好妹妹,这不,老匈奴王想娶你,承诺五十年之内不犯边境一步,进献五千匹悍马,退后百里,真是一笔好买卖。”
我继续眨眼睛,不明所以。
“总之,”他走到门口,“你不用嫁给郝仁了,也不用生了孩子就死,”他回头看我一眼,微微一笑,继续说:
“真是个好命的孩子。”
“养养伤,再过一个月我送你到边疆结亲。”
丢下这样一句话,他走出去了。
浅蓝担忧的上前握住我的手,我轻轻拍拍她的手算作安抚。
没有一个哥哥会愿意把自己的妹妹远嫁塞外,还是嫁给一个老头子,至少我看清了楚瑜确实是不在乎我,而且,现在我的时间更多了。
圣贤们说过,不要被死人的恩怨左右人生。但作为生人,我应当努力让自己过上好日子。
首先,楚瑜继续做皇帝,我就过不了好日子。
公主指南第三条:作为公主应当少看闲书,不然遇事容易头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