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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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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我做梦了,梦到了父皇四十七岁生日那天。
那时母后被封皇后不久,还没学会持重端庄。也就是说,那个温柔的女人,还是会因为自己丈夫的一句情话,屏退下人,换上层层纱衣,在湖心亭里翩翩起舞。
我那时八岁,刚开始跟着陈先生学道理,为圣人们的世界着迷不已,坐在父皇边上捧着一本《庄子》不抬头。
抬首时明月已升至中天,月下起舞的母后宛若谪仙,父皇早已喝醉,撑着头看着母后,眼睛里的温柔满溢出来,三哥也停下来不再抚琴,呆呆看着她。
我的母亲在静谧的月光里仿佛化作一只翅上流光的彩蝶,那场景美好的像梦境。
这场景开始慢慢变淡,一片虚无后,我看见十四岁的自己正隔着一片纱帘听陈先生讲学。
先生讲:君子好成人之美,我在纱帘后开小差。从腰间取下一方小印。那是之前父皇喝醉后赐给我的,我还记得三哥在和我一起给母后请安的路上一直盯着它不放。
他应该也很喜欢这方印章。
我摩挲着这方印,细腻的羊脂白玉触手生温,配着黑色的长穗子和翠绿色的翡翠珠子,挂在腰上特别好看,我也很喜欢它。
等陈先生讲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我已经偷偷从后门跑出去找三哥了。
对,那日是三哥十九岁生辰。
我把父皇给我的印章转送给了三哥,三哥很开心,他承诺见完父皇后要带我去使馆挑一匹大宛新献的宝马。
眼前场景又变,父皇发现三哥挂在腰间的印章,勃然大怒,要将三哥打进诏狱。
三哥跪下来,眼睛里有些亮闪闪的东西,他看着我,看得我心里特别难受。我第一次知道人的悲伤也能当作武器,可以让人心疼。
接下来的三天里,只要父皇一来母亲的宫殿,就看见母后对着窗外流眼泪。
陈先生教我和母亲,要想救三哥,不要求情,哭就是了。
父皇被母后哭得心烦意乱,气冲冲地回到御书房,又被追过去的我抱着他的腿哭个不停。
三天后父皇认输,叫人把三哥放出来。
可是从那以后,三哥与我便不亲近了。
三哥年幼丧母,我满周岁时,母后请皇上把三哥过继到她名下,我把他当作嫡亲的哥哥。从那时开始,我的哥哥,与我不亲近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三哥举着一把剑,周围有很多人。三哥隔着人群看到了我,眼睛变得亮闪闪,他“嗖——”的一声,就把剑朝我扔过来了。
意识开始变得恍惚,我好像看见了陈先生。
我问他:
“老师,这是梦还是过往?”
他说:
“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
我若有所悟,继续问:
“生人之逝如何?”
他说:“死,无君之上,无臣之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封王,不能过也。”
我耸耸眉头:“圣人能这样想,我不能。”
他的声音变尖,成了女子的婉转音调: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听到这里,我睁开眼,却看见浅蓝坐在我床边。她看着我,脸上带着微妙的笑意,手里捏着一张帕子,应当之前在替我拭汗。
她说:
“殿下未必不能是圣人。”
我眯起眼,眼前的女子笑意盈盈,忽然,她轻轻拢了拢耳后的头发,衣服袖落下一截,露出的月白手腕上,一根黑绳拴着红木蝴蝶。
等一下!蝴蝶?
我皱起眉,说:“李彦先生……说我是他唯一的女弟子。”
“公主当然是李先生唯一的女弟子,但李先生之前收的弟子已到而立之年,自然也可以继续收弟子。”她笑着站起,冲我轻轻一福,说:“弟子俞浅蓝,师从三笑散人,拜见师叔。”
我怔住了,“你为何……”
她轻松地笑笑,“幼时有疾,父亲贴榜求医,老师揭了榜,带我四处云游求药,年前病已大好,遂回京。上个月接到师祖的信,教我进宫接应您。”
我张口欲言,却看见一个人闯了进来。定睛一看,正是那日的银衣将军。
浅蓝立马笑着迎上去,还没开口就被他一把推开。
他走到我床前,扑通一声跪下:
“末将郝仁,奉皇上之命请公主移驾将军府。”
我怒极反笑,“哪怕是平民百姓,嫁女儿也有避嫌的说法,我身为公主,大婚前住在你的府邸,还有没有礼法!”
他闻言抬起头,深深看着我,一字一顿地回答道:
“王—命—不—可—违。”
我这才认真看他的脸——实在是,过于平凡的一张脸。可这平凡里却有那么一点儿熟悉感。
我有点迟疑地问:
“这位——郝将军,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郝仁听了这句话,突然有点脸红。他举起右手掩饰性的咳了咳,说:
“末将之前是公主护卫队的队长,公主应当见过末将。”
“你脸红什么?”我突然问。
他支支吾吾的,并不回答,脸更红了。
“莫不是,身为公主护卫队的前队长,背叛了自己的主人,如今觉得羞耻了?”我提出一种可能。
他听到我的话,脸色突然变白了。
我继续替他找理由,“还是作为公主护卫队的前队长,终于不是被公主使唤,以后反而使唤公主了,过于激动?”
这下他不仅脸色变了,眼里都是灰败的颜色 。
我凑近他,“公主护卫队一共一百二十人,入队之前都发过誓,‘绝不背叛’,”我顿一顿,继续说:“你做了将军,提了军衔,不再隶属我的护卫队了,我很开心。”
他猛然抬头,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那神色,好像是,委屈?
我摇摇头,把乱七八糟的想法从头脑里甩出去,然后说:
“你回去吧,我要见三——,”
皱起眉头,习惯的力量真可怕,“我要见皇上。”
他又跪了好一会,眼睛一直盯着我不放,我偏着头,并不与他对视。终于,他对我行礼,说:“末将领命。”
然后走掉了。
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想:同是隶属公主护卫队,不知道许泽他们怎么样了。
浅蓝进去外间拿了一件衣服进来,服侍我换上。
她一边替我系外裳的扣子一边说:
“我听说郝将军本就是皇上替公主挑的,公主语间字字意指他卖主求荣,也许未必其然。也许他本来就是皇上的人。”
“身侍二主,”我顿一顿,“也不是君子所为。”
浅蓝但笑不语,捻起一只金簪替我挽发。这时外间传来太监尖细的声音:
“皇上驾到——”
我和浅蓝对视一眼,一前一后走出内间,对着徐徐而来的黄衣男人跪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公主指南第二条:作为公主,指不定哪里会冒出来自己自己的追随者,要相信自己的人格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