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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住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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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每年初冬下头场雪的时间都不相当。有10月底下雨加雪的记录,有11月底才下零星小雪的印象。梁亦秋的姥姥生日是阴历9月20日,每年给姥姥过生日的同时,就要添衣迎接霜降节气。这成了一个梁亦秋从小就清晰的入冬定律,只要给姥姥过生日,他都会很自然地增加衣物,基本没有过差池。
今年姥姥的70大寿注定要简单操持了。最能干的妈妈“歇工”后,两个舅舅完全没有姐姐那样细腻的心智。大舅在姥姥生日前的周末,去姥姥家送了一扇猪排骨和一只鸡,预备在下周给姥姥做寿的家庭聚餐时候做来吃。二舅一家和姥姥、姥爷一起生活。那个周末,二舅和二舅妈带着儿子回两站地开外的娘家串门。大舅叩了三声门,为他开门的姥爷也才从小区晒太阳进屋不久。大舅进了家门,朝姥姥屋子迈进来,才发现似乎家里少点什么,“诶,老妈不在啊?”话语间带着对母亲的敬重和都是自家人的那份随意。
姥爷缓慢地脱下外套和帽子,挂在屋子里的衣挂上,徐徐地说,“你姐夫住院了,你妈去你姐家照顾小秋和檀檀。”
“啊?什么病?怎么也没告诉我们一声?”他皱了皱眉头,说话的口气很粘滑,这种家人之间的关切不需要思考就能及时地弹射出来。
“说是胃穿孔嘛。”姥爷一副商量的口吻回答道。
“哎呀,那下周老妈70大寿在哪过啊?”依旧是大大咧咧的关切。
“再说吧,回头我跟你妈商量一下。”姥爷慢条斯理惯了,他一辈子都听从姥姥的安排,各个事项都有姥姥以往的经验可以参照,他不需为这事那事发愁没有解决的方法,即使找不到解决的方法,只要和老伴商量一下,确切地说,是他询问一句“怎么办”,老伴只管低头一边织毛衣,一边就能把对策想得妥妥当当,他只管心悦诚服地点头照办就可以,每每听从老伴的安排都让他深感安心。没有姥姥的这段日子,他过得依旧有章法可依,如同老伴在家一般。
“那排骨和鸡我先放厨房了啊。”大舅说着,就拎着塑料袋进了厨房。
“中午饭吃了吧?”姥爷走到厨房门口,一脸征询的神情望着从厨房出来的儿子。姥爷的个子不到170厘米,两个舅舅的身高都超过了178厘米。
“吃了。那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家了。抽空我还得看看我姐夫呗。”他的口吻是肯定的,但说出来一定是征询的姿态,似乎永远都把家庭大事的决定权交给父母。
“去看看。”老爷子坚定地点点头。
他像才想起什么似的,“噢,老二儿一家回兰子娘家了?”兰子是二舅妈的小名。
“噢。晚上回来。”老爷子坐在床上拿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机。
“我走了啊!”老大打开房门走了出去,顺着门儿进来的北风让老爷子的脚脖子倏地凉了一下。他晃了一下脚脖子,让那凉风消散掉。咣当一声,门关上了,凉风也停止了对脚脖子的袭击。窗台的阳光晒着后背热乎乎的。
姥姥接到老伴儿的电话是在下午两点左右。姥爷将要午睡的时候想起这档子事儿,事不宜迟,必须要及时向老伴请示并请其定夺。
“喂,我说,周六你生日在哪过啊?刚才永庆过来送了一扇排骨,还有一只鸡。”姥爷举着电话筒,弓着腰站着,像请示首长一样谦恭。
“不办了。我自己做碗面条吃吃就行了。”姥姥坚定而平缓的语气,显出这不是临时的决定,而是她早已经想周全了的结果。
“噢。嘿嘿。”姥爷尴尬地笑笑,在这节骨眼儿上,姥姥表现得如此深明大义,自己倒显得有点儿不懂事了。从前,姥爷经常做出或者想出一些让人感觉幼稚可笑的事儿,梁亦秋觉得很有趣,很好玩,于是内心总要站在姥爷一边。姥姥却一脸正色而又无可奈何地向姥爷撇一眼,姥爷就是这样“嘿嘿”地笑着回应姥姥。
“那我和他们说一声。”姥爷有点惋惜,但当下的情形是,老伴自己都不在家,叫孩子们过来给谁过生日呢?
梁亦秋骑着车赶往医院,保温杯躺在车筐里,里放着30多个热乎乎的饺子。姥姥上午出门买了肥瘦相间的猪肉,自己“当当当”地剁了很久,才把肉剁成黏黏的肉馅;白菜切成菜碎,又用盐杀出很多水分。那馅料拌着葱末、姜末、胡椒面、味精、酱油、熟油,香满了整个屋子。中午十二点刚过,姥姥端着两盘满满当当的饺子招呼着梁亦秋趁热吃。梁亦秋刚把作业写完大半,伸了个懒腰,走到桌前,瘫软在座位上,缓了缓劳累的神经,才拿起筷子,夹起一个鼓涨饱满的饺子蘸在跟前儿碟子里的蒜酱汁,吹了吹才咬一口,热汁被嘴唇抿了回去,停留在饺子里,“舒服啊!”他心说,吃着这么可口的饺子,再累、再烦的事都会烟消云散了。又蘸了一下,余下的那半个饺子才全都送进嘴里。他于是埋头一个紧接一个地吃着。檀檀坐在姥姥怀里,右手伸出食指指着饺子,很兴奋地喃喃,“饺。。。饺”
“你也有。”姥姥心爱地嗔怪道,端起一个勺子,勺子里是切好的一小块饺子。檀檀两只小手拍着,脸上洋溢着和梁亦秋一样的满足。
梁亦秋吃了将近两盘子饺子,再也吃不下了,身体靠在椅背上,两条长腿在桌子下面伸得直直的。撑着的滋味着实有点痛苦,但他却不好意思叫嚷。姥姥边喂檀檀吃饺子,边一个劲儿地劝他把盘子里的饺子都吃完。他艰难地开口道,“姥姥,你也吃吧。”
“我一会吃,忙啥。”姥姥这是说给自己的,每次为家人制作美食的时候,她总表现得对此无动于衷般的镇静,让大家很难想象她老人家到底喜欢吃什么。听说姥姥怀妈妈的时候,非常爱吃大樱桃,那年月樱桃十分昂贵,姥爷买5毛钱的大樱桃,用手绢包好,递到姥姥的手上,姥姥就端坐在凳子上,打开手绢,一颗一颗地吃起来,神情十分满足。
“那玩意没啥吃头。”后来大家一提起她爱吃樱桃的事,她就用这句听起来很含混的话来有力地反驳众人。姥姥小的时候,家里有瓜棚,夏天,她就在瓜棚里和香瓜一起自由地生长,遍地的香瓜甜美了她的童年,所以她十分热衷于挑香瓜,挑好了几个香瓜,付上钱买回家给儿孙吃,自己却不吃。还是那句话:“那玩意没啥吃头。”说完还会加上一句,“小时候吃够够了。”以此来证实,自己确实已经不再对香瓜有任何吃的兴趣。
“你一会去医院,带点儿饺子。”姥姥嘱咐道。
“妈妈说,爸爸现在只能喝藕粉。”他满心都在想着爸爸现在该是如何虚弱的样子。
“给你妈吃的。”姥姥眼神里闪现出对女儿的关爱和让他恍然大悟般的聪颖。
“噢!诶!”他才想起来,妈妈也是“孩子”啊!
爸爸在住院部306病房。他从电梯门一出来,就沿着指示牌一路寻到爸爸的病房。妈妈正热络地和其他陪床家属聊天。妈妈的笑容总是饱含着对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最美好的祝愿。他推开门,很羞涩地走过其他病床,来到爸爸的床边,把保温桶放在爸爸的床头柜上。这是一个三人间,爸爸的床靠在窗边。其他两张床铺也都住着病人,有一个年纪与爸爸相仿的大叔住在靠门的位置,还有一个七十岁左右的老爷爷住在中间床铺。
“这是我儿子,念高二。平时学习可老忙了,这不他爸生病那天,刚参加完物理竞赛!”妈妈自豪地向屋内所有的人介绍着儿子,就好像家里来客人,把仅有的水果,零食悉数掏出来摆放在桌上一样的毫不吝啬。梁亦秋有一种被当众剥光衣服般的不自在。他极力想隐藏起来,但光天化日之下,一个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在狭小的病房里显得那么独树一帜,没有比他再醒目的目标了。于是众人纷纷品评孩子的样貌端正,学习的让人羡慕。
“爸,你咋样?”梁亦秋慢慢地坐在爸爸的床边,呆呆地问了一句。爸爸安静地望着他笑了笑。这个往日无论面临多少生活困苦都“呵呵”憨笑的中年男人,此时的笑容却如此松弛,像泄了气的皮球凹进去的那个弯。
“你怎么来了?外面冷吧?一会赶紧回家。”爸爸不顾伤口的隐隐作痛和终日躺在床上的浑身无力和精神萎靡,还是竭力将父亲的威仪和慈祥展现出来。
“不冷。噢,姥姥包了饺子,让我带来的。”梁亦秋忙站起身把放在床头柜上的保温桶摸在手里。
“我现在不能吃,赶紧给你妈吃。”爸爸像火车要晚点般催促着儿子。
“我刚吃完饭。”妈妈靠着床头栏杆坐在爸爸的床尾,一条腿打个弯搭在床上,另一条腿戳在地上,“你先放在那儿吧,我留着晚上吃。”
“噢!”他低头看着爸爸床上雪白的床单和被子,满脑子都是在想,什么时候走呢?狭小的空间里,挤满了包括患者在内的6、7个人,大家又继续了之前的话题,关于辣椒酱的制作方法;关于去哪能买到便宜的保真药品;关于家里孩子学习总跟不上怎么办。。。。。。关于很多很多的话题,这些都和他没有丝毫的关联。妈妈与大家谈得十分活跃,他觉得很长一段时间,妈妈就像在家被软禁了一样沉默无声,这里的妈妈却如鱼得水般的活泼,她甚至还很孩子气地把爸爸的病床摇来摇去,爸爸的上半身于是就忽上忽下地缓慢往复着。
此时,阳光透过窗户把病房过道的地面规规矩矩地划成白得发亮的一块一块小格子,屋内的人来回走动,于是那些小格子就被移动阴影吞噬成任意形状。他盯着入神,时间也放佛停滞在某时某刻。
病房门“倏”一声开了,主治医生从笼罩在阴影里的狭窄过道中走向明亮的、宽大的屋子中间,梁亦秋抬眼看了那医生一眼就发了一下愣,他慌忙低头,却觉得已经没那个必要了。这个人一定认出了自己。那个胸前挂着“副主任”工作牌的庄明哲,已经脚下生风地来到了爸爸的床前,白大褂架在魁实的身上,整个人显得那么精神抖擞。
“你感觉怎么样?”他望向爸爸的眼睛问道,似乎爸爸的眼睛里有与病情相关的信息。
“唔,这地方还是有点儿疼。”爸爸虚弱地捂着胃部看着医生,语调是克制而平缓的。
庄主任走到梁亦秋旁边,梁亦秋忙从凳子上弹起来,靠近窗户站着,给他足够腾挪转身的地方。庄主任走到靠近梁建国胸前的床边,由被子的上方掀开了一个被角,爸爸配合地侧过身,一个糊着一大块纱布的后背赫然呈现在眼前,梁亦秋凑过来撑着着爸爸虚弱的肩膀,配合医生的检查。
“恢复得还不错。现在疼痛是正常的。如果疼得厉害可以吃一片止疼药片。”庄主任的话简洁有力。梁亦秋竖起耳朵听,生怕漏掉一个字。
“是这个止疼药吧?”妈妈从床头柜上拿起一个药盒递向庄主任示意着,刚才欢快活泼的表情瞬间变成了虔诚而小心的神色。
“对。”庄主任右手食指点了几下药盒,以示确认。他态度诚恳地点点头,“再有情况让护士找我。”
屋子里其他患者不是庄主任的病人,于是他站在梁建国床前交代完术后恢复的注意事项后,就从爸爸的病床前大步流星而脚底无声地走出病房,病房的门安静而坚实地关上了。
梁亦秋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这个在那天晚上友善而威严的叔叔,现在是那样的专业、权威。他觉得这样一个人,很容易被人们树立一种形象,并且到处宣传和表扬。妈妈惊奇而热情地和爸爸说着,“听说庄主任的手法相当好了,这里不少人都是从外地专门赶来找他看病。”
“可不是!我们是冲着他来的,结果看病的时候没碰上,那个小李医生也行。”那个和他父母年龄相仿的患者妻子附和着。妈妈就是问她怎么做的辣椒酱,她从外地的家里带来不少辣椒酱留着住院陪床时候吃,这个热心的病友家属把自制的辣椒酱分给屋里其他人尝尝,妈妈也把从家里带过去的烀咸菜分给大家尝尝,大家温暖地交往着。
尽管他对庄思研父亲有不错的印象,但他害怕再次与他撞面。这种感觉不便被其他人知晓,包括父母、庄思研以及庄明哲本人。总有一些想法是仅仅属于自己的,拥有这样的感受,让他感觉十分温暖。他猜想,这个事业有成、热爱家庭的叔叔也许很讨厌自己,至少他想不出这个叔叔能宽待他的任何缘由,除非是以同情病人的家属为出发点来关心他,但他实在没可怜到让爸爸的医生去同情他。倒是影响庄思研学习却是非他莫属的一项“罪状”。连老许都刻意劝他离她远一些,何况是她的爸爸?但他坚信当时发生的事,一定不是庄叔叔向老许告的状。因为没有比她哥哥再让人觉得可恶的人了。他希望叔叔是不了解详情的善良国王,而那个哥哥就是代表森林黑暗的邪恶王子,也许有一天真相大白,国王才发现自己的儿子原来那么混蛋。
他正凝神想着,大舅拎着两个红色塑料袋推开门进来了。他径直走到爸爸的床前,妈妈忙从床上站起来,赶上前去接过塑料袋,“买这么多水果干啥,也没人吃呀。”她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十分安慰。两个红色塑料袋里分别装着十好几个大个儿苹果;和一板淡黄色的长香蕉,一看就透着需要捂几天才能吃的新鲜劲儿。
梁亦秋站起身来,把圆凳就近端到大舅面前放到地上,低声说,“大舅,你坐。”大舅朝他摆摆粗大而黑厚的手掌说“不用,你坐。”“你坐吧。”梁亦秋边推让着,边走到妈妈的身旁。
“怎么样啊?”大舅边问着,边用手拄着圆凳一角借势坐了下来。右腿架在左腿大腿上,又用右手抹了一把脸,外面的风似乎粘在脸上不少灰,他要抹走那些灰似的。
“还行。捡条命。”梁建国咧了一下嘴,冲大舅哥憨笑了一下。
“那天给我吓一跳,早上出门还好好的。回家就病成这样。幸亏小秋后来给他爸背到救护车上,。。。。。。”妈妈欲言又止,也许讲过太多遍,省略的地方不讲也罢,估计大家互相转告也都知道那些细枝末节了。
“嗯。估计也是去南方那边儿吃不好住不好,累的。这一股火憋的。”大舅说着,用手捂在嘴上,似乎哈点热气能捂暖手。
“以前就有老毛病。”梁建国也加入进来一起分析病因。
“诶。”妈妈想起什么似的,悄悄看了一眼站在身旁想株大树的儿子道,“你要不先回家吧?现在天黑得早,趁亮儿早点回去吧。”
“爸爸,那我先走了。”梁亦秋像获得特赦令一样松弛了最后一根局促的神经,表现得却十分留恋,“大舅,我先走了。”
“诶,走吧。”大舅客气地回应着。
“作业还没做完呢,回家得赶紧做。现在才高二就留可多作业了。”妈妈像是和自家人说,又像和屋里其他人说,正好为刚才夸赞儿子的先进事迹做一个完整的结尾。她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掏出一个团成球的白色塑料袋,两手抻展开后又甩甩,证明塑料袋没有漏洞后,才把苹果、香蕉等水果不断地往里装。
“妈,够了,吃不完。”
“还有你姥姥和檀檀呢。”妈妈低头装水果直到自己满意为止,才把塑料袋递到他手里,“回家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