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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讨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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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初宫的竹林小径上,內侍身后领着左尚宫,正低头赶路。
太初宫,最初得名于道家的太初自然。地下有一处活泉,因为水源的关系,四周风景秀丽,多千年古木,参天的竹林横贯其间,自称一派天然风流,不需人工雕琢。
故而这座太初宫,是皇宫中唯一一处自然风光。
匠人只是引活水成池,在四周垒砌围墙,其间只盖了矮房数十间,或用于沐浴、或喝茶赏景,各种竹桥、石阶和青石板路,也全借自然之势,并不做过多的堆砌。
竹林小径深处有一道青石板桥。
过了青石桥,便是一片血红色的枫林,沿着枫林间的小路走到尽头,是一间带着院落的朴素茶室。
女皇的凤头绣鞋,和一双瓦青色的男人鞋,整整齐齐的摆放在屋檐下。
茶室四周降着暖帘,暖帘尾巴挂着一串金玲,一扇草色的烟雨画屏摆在门口。
室内铺着蔺草席,因为下面有温泉水流过,故而初冬之际,也觉得屋子里温暖如春。
屋子里有一处添水,引自山泉,盥洗沏茶皆用此水。安静时,屋子里只有添水的滴答声,为整个茶室增添了一抹禅意。
女皇抬手,接住了添水流下的水滴,一滴,两滴,任它聚在自己的掌心,清澈、透明,又从指缝落下,一滴,两滴。
一旁,一个清瘦文弱的男人跪坐在下位,头微低着,双手放于腿间,紧握着一卷黄绸。
这次会试,他是三位主考钦点的会元。原本,想闭门苦读,一举在殿试中拔得头筹。但谁知放榜没几日,便被女皇秘密宣入宫中,甚至委以“重任”。
他甚至觉得,十二月的殿试不再是殿试,而这次“重任”,才是真正的殿试!只要通过女皇的考验,他就能鲤跃龙门。
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金玲。
“陛下,左尚宫到了。”
男人抬头,望向门口的左尚宫,脸上带着不安。而同样的,左尚宫饱经风霜的脸上,亦带着或多或少的慌张。
唯独正在戏水的女皇,她凝视着从手指缝中缓缓流下的泉水,入神而温柔。
“王朗,盯着朕愣什么,念啊。”女皇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
王朗慌忙收回目光,展开手中的黄绸,朗声道:
“伪太后夏侯氏,性愚幼,质媚乱,昔入宫初时,先皇不喜,以下陈充之。尝以更衣入侍,狐惑成性,霍乱宫闱。先帝初疾,头风禁欲,夏侯女偏以酒色侍之,使帝日益疲惫,病重体空。尝有太医,三日一见,自夏侯执掌宫门,医者三月不得一见,乃至帝病体渐重,神志潦倒,诈以凤印,以途颠覆江山。君之爱女,终驱于远地,贼之傀儡,欲委以储君——”
女皇抬手,示意王朗道:“傀儡这一段删掉。朕只想针对夏侯女,不想引起太多波澜。”
毕竟,夏侯世嘉违背礼教是实,煽动先帝改立储君是虚,届时,若被那些文人抓住纰漏,反而击之,便失了这篇檄文的效果。
王朗点头,继续念道:“昔夏侯封后,未谒宗庙,先帝病逝,丧不足月,礼教空虚,星辰颠倒,汉祚衰祟,苍生不明。乃行此檄,咸使圣朝天子名臣郡县百姓所知。”
王朗的话音缓缓落下,女皇回身,笑着鼓了几下掌,道:“朗若在殿试做此檄文,朕必点卿为甲子状元。”
左尚宫满头细汗,她服侍教养过两代皇后,乃至夏侯世嘉封为太后,都没有经历过如此紧张的场面。
女皇要废掉太后!今番叫她前来,岂不是——
“左尚宫。”
女皇的声音不大,却激的左尚宫打了一个激灵。她连忙上前福身,道:“奴婢在。”
女皇示意王朗将檄文交给左尚宫,道:“从夏侯太后入主明泰殿到现在,一直是你在服侍。这文章说的,可有偏颇或是不实?”
左尚宫双手颤抖的握着檄文,她根本不用打开再读一遍,她几乎可以确定,刚刚王朗便是念给她听的。
“看来左尚宫需要时间考虑。”
女皇一边说着,一边从內侍手中取来一物,手掌见方的菱形木牌,女皇拎在食指上,随意的转动着木牌,隐隐能看到一个银色的左字,刻在木牌正面。
那是一块最初等的身份令牌,菱形银字,代表着太初宫。太初宫负责打扫的宫人,才会有这样一块令牌。
恰巧左尚宫的养女,便在这里当值。
左尚宫颤抖的更厉害了些,猛地跪倒在女皇面前,道:“……文章所言,字字属实。”
一旁,王朗已经起草好了一份证词。
左尚宫艰难的咬破了手指,在证词上印上了自己的手印。
女皇把令牌还给內侍,淡淡道:“夏侯氏搬出明泰殿时,调她去明泰殿当值,让她们母女团聚吧。”
十二月初一,是公布参加殿试详则的日子。
一大清早,就有大批会试贡生聚集在礼部门前。但很快,学生们发现了布告栏的异常。
布告栏上,除了殿试详则之外,还贴了一篇有些奇怪的文章,文章右侧醒目处,洋洋洒洒五个大字:
讨夏侯氏檄!
面对黑纸白字,讨伐当朝太后檄文,所有贡生脸色的神态,都变得怪异起来。有人偷偷将文章念了出来,有人则捂着嘴与亲友讨论。有人甚至认出了文章中的笔迹,在手心默写着作者的名字。
贡生的异常,引起了礼部小吏的注意。
小吏一过来,贡生们便心有灵犀的让开了一条路,小吏一看,脸色刷的变了。连忙上前把檄文撕扯下来,高声呵斥道:“这是谁贴的,给老子站出来?!”
贡生们连连摆手摇头,大家都是来关心殿试的。都是学子,尚未入得朝堂,谁有这个胆子,向太后指手画脚。
人群中,依旧有蚊蝇般细弱的讨论声,小吏慌了,喝道:“都不准念,不准传,谁传谁死!”
声音虽然安静了下来,但小吏明显听到了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额头上的汗滴顺着鬓角,流进了衣领中。
“混账!”
孚佑宫中,一盏上好的鎏金茶碗,被摔得粉碎。
所有宫人跪倒在地,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喘。左尚宫手持檄文,正念到一半,就被夏侯世嘉打断。
夏侯世嘉在宫中反复踱步,口中大骂着,最后仍气不过,一把夺过左尚宫手中的檄文,死了个粉碎不说,还赏了左尚宫一个耳光。
“说,这是谁写的?!”
左尚宫含泪摇头,道:“听说是那些贡生——”
还未说完,又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夏侯世嘉气急了,向来妩媚的眸子此时如同发怒的公牛一般,血腥的盯着所有人,只要有人妄动一下,便要他死。
身后,突然有人靠近。
夏侯世嘉轮着胳膊就要打人,但小臂突然被人紧握,夏侯一看,竟是杜陵。
“女皇陛下驾到。”
女皇笑着从外大步走进,一见杜陵和夏侯僵持,便拍了拍杜陵身子,道:“不可放肆。”
杜陵连忙松开夏侯世嘉的小臂。
果不其然,那一巴掌竟不依不饶,一定要打,女皇见状,顺势握住了夏侯世嘉的手腕,将她想要打人的气势,压了下来。
女皇笑道:“盛怒伤身,母后小心凤体。”
夏侯世嘉冷笑一声,抽回了自己的手腕,道:“陛下是想来问罪哀家么?”
夏侯世嘉显然陷入了盛怒之中,无暇再估计什么见鬼的虚假母女情。
女皇搓了搓因为碰到夏侯世嘉的皮肤,而变得滑腻的手指,笑道:“朕已经命平阳刺史彻查这篇诡辩檄文的作者,并且下令,街头巷尾,如有诵读者,直接下狱。”
夏侯世嘉一怔,显然没有想到,女皇竟然站在她这一边,瞬间脸色好了许多。
女皇笑着牵过夏侯世嘉的手,拉她入座,宽慰道:“朕已经问过夏侯国公,过几日,便是先皇的忌辰,母后不如趁着这个日子,让夏侯国公陪您去东寿陵,祭祀先帝,一来散心,二来,也可堵悠悠之口。”
夏侯世嘉顿了顿,道:“国公同意了?”
女皇笑道:“国公没有异议,全凭母后做主。”
夏侯世嘉想了片刻,缓缓吐了一口气,道:“就依皇儿所言,传哀家懿旨,三日后谒东寿陵,祭拜先帝,命国公同往。”
女皇若有所思的微微一笑,目光缓缓落在了夏侯世嘉左耳上的,一只“万”字纹耳坠。但不知为何,女皇左看右看,总觉得这个万字,像极了另一个字。
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