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朝歌之青姬》曲恨晚

4、湛露痴

　　佛法曰：“一切法有为，尽是因缘合。”佛家讲究因缘际会，世间万物、沧海桑田皆因缘聚而生，缘散而变。

　　所谓缘分，大约就是一切安常履顺，再回首才惊觉，过往万千细枝末节中若差一步，便是错过。

　　得这番大悟时，苏苒正在盯着病榻上的崇原君发呆。

　　这张俊挺的脸，在听秋阁中不敢细看，如今昏迷不醒，才有机会仔细瞧着。
　　墨眉似剑，英气逼人，可睫毛偏又那样长，秀美得如同女子。印象中是一双深邃的眼，同沧海一般望不到尽头。

　　这张脸生得这样好，和他的王后阿姐很像。要是师傅他老人家在，一定很喜欢，反正和王后相关的人物，师傅都关注得很。

　　可是师傅不在，这个现实无情地泼了苏苒一身冷水。
　　师傅医术传奇，这没错；徒弟熟读医书，这也没错；错就错在师从名门、熟读医书不能等同于杏林妙手！

　　她司因达罗姬之位时，师傅只授她医法药理，出诊也只让她眼巴巴地看着。
　　偶尔参拜者中也求医之人，可偏偏岳庭又禁她诊治，只许她高深地点拨两句，美名曰如此方可维持高深莫测的神人姿态。

　　彼时苏苒也就幼年光景，颇有些稚子之气，便找了熟人之中最厉害的王后替她说情。可惜，同岁的岳庭并不买账，反过来两三句就将她的倔劲捋顺了，驳得王后相当没面子。

　　再后来，她也曾疑惑从医书到实践之间距离到底有多大。
　　师傅头也不抬地捣鼓着药，说这个答案有些残忍，就好似他这个聪明师傅和苏苒这个笨徒弟智力上的鸿沟。语毕，徒留年幼的苏苒呆立在风中。

　　是以，当苏苒有了第一个练手的病人，她不是不激动。
　　可是，转念一想“练手”这个词同崇原君搁在一起，似乎就有哪里不对。

　　苏苒曾受夫子教育，第一次是重要的字眼，良好的第一次是一切有为的开端。如今她觉得夫子还藏了下半句，失败的第一次是倒血霉的开始。

　　愁，愁，实在愁……所幸霜影已经走了……

　　不过因缘际会，向来让人措手不及，向来让人琢磨不透。

　　当苏苒满腹忧愁时，做梦也没想到，崇原君所中之毒竟然是她师傅自创的湛露痴。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她能解此毒。

　　如此弄人的巧合，让苏苒惊地瞠目结舌。

　　或许此等就是佛法所讲究的因缘际会，差之毫厘，缪以千里。若是那日她没有为了避开霜影，藏在顶楼，便不会听到那番辱及师门的怪话，也不会误闯了崇原君的雅间，更不会有这样的机缘来帮他解毒。
　　也或许是，连九重渊下的地府也不敢接手这位鬼神难近的战神。
　　亦或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此番留她一命，日后好拿去换韩九渊的安康。

　　想来想去，她还是更愿意相信第一种，许是前几日看了几页佛经的缘故。

　　有此番感悟支撑，接下来的几日，苏苒悉心守着崇原君，巴望他是个知恩图报的好青年，待康复后不求他金山银山地感谢，但求可以早日将她这个救命恩人放回去。

　　可惜，一出悬壶济世的拿手好戏，却意外地唱得不那么顺畅。

　　按说解毒的路子适当，中毒之人三日之内必会醒来，开给崇原君的方子药力凶猛，第一日就该见效，再不济第二日也该有起色了，可如今已是第三日……

　　苏苒有些坐立不安。

　　开阳又把药端了进来，左右又问了她几句为何第三日了还不见好转。
　　苏苒瞎扯了一堆高深医理，开阳皱眉听着，看上去似乎不太相信她的鬼话。

　　苏苒一边发愁，一边搅着崇原君的药，竟不觉捞出几粒极细小的犀角。
　　她的指尖反复搓碾犀角，顿感手脚冰凉，混沌的脑袋却一阵清明。

　　她的药方有十来味药，最重要的一味叫做川乌。单用川乌，毒性极强，但是用在崇原君身上起的却是以毒攻毒的作用。

　　手上这味犀角，药理与川乌相冲，如若不是有人动过手脚，为了克制解药的功效，这碗汤药中绝然不该出现犀角。

　　能用无色无味的犀角克制川乌，且苏苒从小受师傅教导，深谙反拆解药方之法，此人竟然能从她的药方中辨出川乌的作用，不得不说是位高人。
　　想来此人十有8九见过她那副解药的配方，想来十有8九就是那下毒之人。

　　这几日的事，苏苒反复斟酌了好多遍，得了一个结论——于公于私，她都得护崇原君平安。
　　当年王后待她甚好，而王后又颇为看中她这位胞弟。王后的恩情无以为报，如今理所应当救一救她的胞弟，还王后几分恩情。
　　况且，只有救醒了崇原君，她才能有机会离开军营。
　　不过，敌暗我明，究竟是谁想加害崇原君，靠她自己去查，怕是不现实，唯一的指望便是等崇原君醒来自行查清一切。

　　“啪！”药碗被苏苒重重地拍在小案上，“开阳大人，这药可是您亲自煎的？何时加入何种药材，您可是按我的吩咐来的？这药，煎得不对，药效全无，得重来。”

　　“实在惭愧，军中事务繁忙，药的确不是我亲自煎的。”开阳是位实诚人，满脸自责，“这几日一直都是由卫兵在煎药，兴许他这几日都煎得不得法，致使殿下至今毫无起色。苏姑娘，烦请你照顾殿下，我这就去煎药。”
　　说罢起身要走。

　　“大人留步，”苏苒拦住开阳，“大人为何如此信任奴家的药方，可是已经找人验证过此方？”

　　“苏姑娘，无需多虑。鄙人自然信得过姑娘，但是殿下的一切皆有规矩，药方事先已经交予军医斟酌过了，煎完药之后均有人试药。”
　　开阳顿了顿，继续道：“军医赞姑娘乃是位奇女子。”

　　试药两个字听得苏苒头皮发麻，连忙嘱咐开阳解药有巨毒，千万不可找人试药，前几次一定是煎药的法子不妥才没出岔子。若是不信她这番说辞，大可找军医验证。
　　絮絮叨叨说完，才放开阳离开。

　　开阳走后，苏苒坐到床边，仔细诊治了崇原君一番，又为他施了针。一番忙碌后，苏苒方才掏出锦帕拭去满头细密的汗珠，庆幸暂时压制住了毒性。

　　那日傍晚，崇原君在服下开阳亲自煎好的药后，终于醒了。

　　当然，此前苏苒也不那么相信开阳。
　　开阳第二次药端进来，苏苒先是悄悄用银针试了毒，银针变黑后又反复闻了闻、搅了搅汤药，肯定没问题才敢让崇原君服下。

　　好在，崇原君也未辜负她这一番苦心，终于醒了。
　　见崇原君醒来，开阳跪倒在床边，千言万语化作了一声沙哑的“殿下”。

　　苏苒知情识趣地很，一个人坐在帐中外厅整理这几日的诊治笔记，不打扰他们主仆叙话。

　　不过这叙话也忒短了，苏苒才理了几行字，开阳就从内厅走了出来。

　　从前苏苒对开阳没什么好感，觉得这人戒心慎重、行事作派又过于迂腐。

　　可是经这么一遭，她觉得开阳有如此性格完全是形势所迫啊！崇原君身边当差实属不易，想必类似的暗箭也替崇原君处理过不少，稍有松懈，怕早就被射成筛子了。

　　不过，最让苏苒改观的，还是开阳的一片赤胆忠心。
　　崇原君中毒时，开阳成天一副神经紧绷的模样，不仅和苏苒一起照料崇原君，更是费尽心思对外隐瞒崇原君的病情，以定军心。此时，崇原君醒来，才看他的脸上浮了些许喜悦的神情。

　　啧啧，好一曲忠诚的赞歌！好一个知人善任的崇原君！

　　此时，这位忠仆又上前向苏苒做了一个揖。

　　还没等开阳开口，苏苒迅速地从案台上下来，给开阳回了礼，道：“开阳大人，您是军中副帅，几日却频频向奴作揖，真真儿是折煞奴家了。”

　　“苏姑娘大德，开阳行此等礼节皆是真心实意，还望姑娘切莫谦让。只是，这几日还需委屈姑娘继续宿在外厅，照顾殿下。我等军营不许出现女子，烦请继续留在帐中。这几日姑娘着实辛苦，开阳不多打扰了，就此告辞。”

　　苏苒点点头，送他走到帐口。见开阳离去，苏苒没有继续整理笔记，而是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内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