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楼》早安红茶

5、第四回 孤云自在知何处，薄宦参差亦信缘⑦

　　安置好了九掌楼，年轻人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还久久不能恢复精神。这一日，接受的讯息实在太多，太过离奇，叫人怎么发泄才好。人就是这样，当一件事情压在心底，或者这件事太过于不好接受，要想保持精神正常，一定找个途径发泄，或者倾诉，或者别的什么方法。这是人心底的一种悸动，没办法克服。什么都不做，累计起来，人就会产生各种心理和精神的疾病。刚刚，虽然只分担了一半的负担，依然让年轻人需要靠在房间里不停的散步来和缓平静情绪，而九掌楼把这件事放在心里这么久，算上作梦开始，三年了。居然还正常人一样，实在令人佩服。大概，掌楼就是因为不堪负荷，才道出实情。
　　是夜，年轻人很早就入睡了。梦中，出现了他的家乡，看到了毅然抛下的老爹娘，禁不住泪如雨下……
　　转天一大早，他就醒了。也坐在窗边看着外面发呆。他的房间视野刚好是昨天看孤岛同一个方向。可是怎样伸长了脖子也不乏看到，只是一片海，无他。年轻人很郁闷。
　　想到九掌楼的处境，年轻人提笔一绝：
　　幽深隐晦似通天，
　　径亦曲折明亦现。
　　居此天人相隔界，
　　士若无求比上仙。
　　怎可能无求？这世间的事，可能无求么？实在，自在楼的掌柜，就真的得大自在了么？
　　晌午时分，九掌楼叫人来请年轻人过去一叙。说实话，年轻人极喜欢九掌楼的豪气和那份才情，他看到全楼上上下下多幅字画都出自他手，山水有意境，花鸟有表情，人物有神韵，书法自存天地于胸中。经典的没话说。这样的人，合该有这样的一生。但这样的一生，却未必是完美和幸福的。叹。有谁是完美和幸福的人生呢。无论幻境还是尘世，只要存在就不会完美啊。罢。走一步看一步了。
　　今日的九掌楼恢复了神采奕奕，和年轻人谈笑风生，似乎忘了昨日的光景。年轻人亦不再提起。忽然，掌楼笑道：
　　——老弟，可知六日后是什么日子？
　　——兄长赐教。
　　——那乃是自在楼的除夕。一年一度的大日子。
　　——果真？年轻人的心头也舒展开来。毕竟，除夕是个无论在哪里都让人欢欣鼓舞的日子。除旧迎新嘛。无论除夕过后是不是厄运就真地走了，好运就真的来了，能给人安慰和希望的，就剩下它了。
　　为了这个好日子，整个自在楼都忙起来了。打扫、准备丰盛的会餐，有节目的出节目、有点子的出点子，都忙了个不亦乐乎。
　　日子过得飞快。这天到了。清晨太阳还在地平线，所有的跑堂、小二都起来，赶着挂春联。这里的春联不是像俗世一样写在红纸上，而是刻在木板上。据九掌楼告诉年轻人：这意味着把欢乐深深刻在木板上，过年的时候把它拿出来，过完年在把它收起来，等到来年的时候再和盘托出。这样不会像红纸一样，开始的时候还是光鲜漂亮的，慢慢的经过一年的风吹雨打，变得发白凋零，好像日子一样越过越凄凉。年轻人说：那快乐和快乐中间的距离，要有一年那么长？好久。九掌楼呆了半晌回答说：快乐和快乐之间没有距离，只有等待快乐的过程和想念快乐的过程。
　　天上月圆，人间月半，月月月园对月半。
　　除夕年尾，新春年头，年年年尾接年头。
　　这样的一幅对联贴在了自在楼的一楼大厅门口，恍若两个擎天的墓碑。年轻人觉得有点不祥。
　　这个晚上，是年轻人有生以来见过最狂欢的夜晚。几乎所有人都醉了。除了他和九掌楼。夜宴随着天边既白宣告结束。他们二人顺着密道，又来到了那个大平台。在这里，年轻人看到掌楼摆了一个香案，朝着孤岛的方向。他慎重的沐浴更衣，来到香案前祷告。年轻人看着他的一切动作。只见九掌楼一身白衣，好像年轻人第一次看到他时的那个样子。此时的九掌楼真的恍若展翅欲飞的白鹤一样，飘然脱俗。拿着檀香，朝着孤岛拜了三拜，接着拾起桌上的一张纸，就着烛火点燃，在点燃的瞬间，年轻人看到上面是一首诗：
　　等
　　一夜褪尽繁星梦，
　　笑点苍茫空穴风。
　　只朝暮色融宙宇，
　　已换天云掩心灯。
　　他知道，这是为凌寒和然儿做的，也是为他和然儿做的——其实，都一样。
　　很快，这场祭拜结束了。看到九掌楼似乎长出了一口气，好像做完了一件久压在心底没有做的事，神色轻松了不少。
　　回楼的路上，掌楼问起来：
　　——老弟，明天是你来到自在楼的第十日么？
　　年轻人几乎忘了这个十日之契。
　　——没错。听说到了第十天就要签订契约……
　　——明天，我会吩咐人，来带你走。没等年轻人说完，九掌楼脸色凝重地说着。听我说，老弟，不要问为什么，什么也不要问，记住，明天日落时分，你一定要离开飘零岛，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回来，也不要向世上的人提起自在楼的一切，不要说“自在”二字，我可以保证你不会见到百年之后的景象，依旧好像你未离开家时的样子。我所能做的就是尽力而为，至于结果怎样，也不是我能预料和掌握得了。
　　——大哥，这……
　　——不要问。好了。这是一包东西，像你来的时候一样，会帮你顺利到达海边。然后，你就坐船走。这是为兄第一件送你的东西，也是最后的了。从此，自己保重。
　　说罢，九掌楼一抱拳，眼中闪过一丝怅然，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接着，头也不回的直往顶楼去了。
　　年轻人根本不明白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而九掌楼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只知道，这是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对他最后的帮助，也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会面，而九掌楼的一切，将不会有除了他们家族的别人再知道，甚至第九代楼史也不见得会把那天九掌楼亲口告诉他的那些话收录进去。如果会的话，那天他也根本不会听到那番话了。
　　回到他的房间，考虑再三，决定按照掌楼的话去做。他不会害他的。
　　第二天早上，年轻人在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射向他的房间的时刻就醒了。然后静静的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最后倾听着属于自在楼的声音。一切还像第一天来的时候一样，什么都没有变。只是，他预感到，在他走之后，会有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他不可能了解了。在听到第一声脚步声后，他翻身起来，打量着这间屋子。随后在人们都还没有大量起身的时候，尽量不惹眼的走出了自在楼大门。这是十天以来，他第一次离开自在楼。在他的脚跨出那道大厅的门槛的同时，一种自在感蓦然升起，是从来没有过的那种真自在，好像……俗一点的比方，好像脱笼的鸟儿一般。真奇怪，从前，不是千方百计要找到这个地方，钻进来，永远不要出去了。如今，却有这样的如释重负！这，是自在楼么？我真的在这里找到自在了么？
　　年轻人不及多想，顺着记忆，摸索着下山。路上，他打开了九掌楼交给他的那个包袱。首先看到里面有封信。急忙拆开来看，信封里还有一封信，先不管，打开地一封信边走边读：
　　“老弟：
　　没想到，活到而立之年，还能认识你这么个兄弟。虽然你并不是我见到的人里面最出众的，但不知怎的，就是见到你才感到有缘。
　　相见欢
　　萧索心情清仓，拍卖忙。孤身舔拭伤口送秋霜。冷雨夜，温酒解，起彷徨。无那尘路坎坷亦无香。
　　不知道你有没有发觉，在自在楼的这些天，你吃的饭，可尝得出酸甜苦辣咸香？一概没有。你已经失去味觉了。所有在自在楼的人，都已经失去味觉了。对于饭菜的味觉，对于生活的味觉，统统失去了。
　　那天把那些平日里没办法出口的话向你说了。没有笑话为兄吧？一个男人，该志在四方不该这么儿女情长。可惜，我欠的一笔债，就是千年前的一笔情债，注定了我要还这笔债。事实上，也是替历代自在楼的掌楼、我的先祖们还另外一笔债——自在债。你听说过么？其实，自在楼的那些契约，并非给自在楼的历代掌楼的，而是一张魔鬼契约。一旦签订，就是向魔鬼出卖了自由和真正的自在为代价，换取在自在楼的生存。那些人，其实已经不能算是完整的人，那些人生，其实也都化为一个人生了，那就是还活着的人生。除此之外无它了。魔鬼索取的是人们真正的自在，做为它生存的条件和粮食。而自在楼的掌楼，说得好听点是掌楼，不好听，就是魔鬼的奴仆，来一起诈取自在的骗子。你一定也被自在楼这种表面的现象给迷惑了吧?你看到的不过是新近几年来到自在楼的人，事实上，来久了的，五年以上的，全体都郁闷而死。他们在自在楼里悟到了什么是真正的自在，可是为时已晚了。而有一些逃出去的，也都成为了生生世世不再有记忆能力的人。有这个人等于没有了。
　　最终我没有告诉你，为什么要你走的原因。一是因为上面的这些，另外这里面有你我的交情在，我不愿意当你知道之后硬要留下来，那样为兄就真的害了你了。那就是，在晌午时分，我会放一把火，将这个受到诅咒的地方彻底毁灭。当然，包括我自己在内。当年，我负了然儿，如今也要用命来还。我猜，如果我告诉了你，你一定会……”
　　看到这里，年轻人一个箭步转身往回返。没错，相识不过几天，却不肯九掌楼就这么死去，尽管他是为了还债，死得平静坦然。走得匆忙，看到那封信中信掉了出来。年轻人捡起来，打开看时，只有一首诗：
　　逝去
　　落叶载秋凝子夜，
　　渐行渐远还须别。
　　挽秋徒留斜阳没，
　　多驻风中也终结。
　　看到这首诗，年轻人停住了脚步。九掌楼知道他一定要回去看看情形，才会写了这首诗，叮嘱他“多驻风中也终结”，一切都会了结在自在楼。一定会！
　　年轻人站立了许久，才鼓起勇气，向自在楼的方向恋恋的看了最后一眼。尽管什么也看不到。然后大踏步的走向海边。终于到了那条竹林小径。看到了那个亭子。这次，年轻人走进亭子，仔细看着上面提的那首小诗：
　　自在心
　　缘起缘灭间，嗟叹数十年。
　　聚散皆匆匆，无常驻心田。
　　本无尘劫念，懵懂堕凡渊。
　　恐久无可脱，自在心成仙。
　　很明显，这是一首欢迎诗。欢迎人们来到飘零岛，来寻自在楼。再读时，读到那句“无常驻心田”，无常驻心田，……年轻人一下子想起那天他来找自在楼的时候，那个路人甲的表情，以及他说的那句话：纵是无常驻心田，不使自在尽福缘。原来在这！原来一切都在这首“自在心”。如果当日看到这首小诗，试想，自己还会继续踏着这条路找寻自在楼么？……会，一定会。人就是这样，不吃亏，不到黄河，永远不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不归路。还好，九掌楼给他一次生机，让他可以有机会后悔。这个礼物，实在太珍贵、太贵重了。年轻人无限感激无限痛心地看着自在楼的方向。现在晌午已过，自在楼的大火，一定已经漫天了。……
　　远远看到海面上驶来一条船。年轻人的脸上浮出了一丝沧桑的笑意，他已经决定要代九掌楼好好活着。
　　忽然，晴天霹雳！海面上挂起了一阵飓风，那艘小船顷刻间就被一张黑色的巨大的口吞噬。年轻人得嘴张的大大的，但是继而又平静了。终于，还是不能逃脱魔鬼的掌控。九掌楼如果在地狱看到年轻人，一定也很震惊。
　　毕竟，曾经作出的决定，也要为它付出代价，从踏上飘零岛的那一刻起。
　　从此，世上再无了一个叫“自在楼”的地方。一切好像从没发生过，从没出现过，消失得彻彻底底。
　　①出自《放船》，杜甫
　　②出自《奉和圣制幸韦嗣立山庄应制》，赵彦昭
　　③出自元杂剧戏曲，第十六回吴忠看主
　　④“七级浮屠，面对潇洒。寻立足境，红尘是法。”面对潇洒，解为面对才是潇洒的行为。
　　⑤出自《岁夜咏怀》，刘禹锡
　　⑥出自《浣溪沙》，秦观
　　⑦出自《送文英大师》，刘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