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骨》青梅饮酒

12、第一章 修罗

　　半月后。

　　春风桃李花开，品过兰台温酒，我正准备收拾收拾东西，跟在容彻身后从洛安城迁往皇都。

　　近来凡界新君登基，执政二十六年的老皇帝于长生殿咽下最后一口气，三皇子商尧继位，各世家王侯皆备了美人珍品自封地赶来参与登基大典，直接造成的结果是通往皇都的几条大路包括商道无一能避免地交通堵塞，整整一个下午马车轱辘毫厘未动。

　　蔑阴觉得这是个揍我的好机会，让我在大堵车期间先脱了这身凡壳，同他去修罗场一决高下。

　　这与我的计划相悖，不过一天到晚呆在马车里也确实无趣，整个人如同发霉一般，绯衣保持多年的好身材都要被我吃没了。对此我十分愧疚，又经不住蔑阴赤裸裸的“你看吧我就知道你会耍赖”的鄙夷眼神，脑子一热便同意子时与他去修罗场决斗。虽然刚同意完的三秒后我已有些后悔，但想想现在自己去总比未来哪天被鬼车押着去要体面得多。

　　我一向是个习惯早到的人，这个习惯的养成主要得益我几乎没和甚么人约过会，经验少，脸皮也算不得太厚，故而不太好意思迟到。当然此番我并不是来和蔑阴约会的，但因平生约会人数实在太少，我不得已只好把同情敌打架也算进约会里。真是颇有些心酸。其实老实来讲我早到的时间也不多，撑死一炷香。可我忘记我等的对象是蔑阴，从他连凡界府邸的一座小院都绕不出来便可看出这条龙的方向感究竟有多差。所以即便他是修罗场的常客，要在黑夜里摸准地方说不定也得花上一两个时辰。

　　愿意等人的男人不少，但其中大部分愿意等的都是美人，不是美人至少也是心上人，可实在未曾听说东荒这些年有谁好脾气地愿意等美人她男人。

　　我蹲在地上等得惆怅，恨自己为何没带瓜子出来。

　　过了挺久，终于有一道身影朝我走来。我差点欣喜若狂得举臂欢呼，可待我仔细看清，来人却不是蔑阴，是个陌生男子。

　　那人肩上披着几乎与黑夜融在一起的深色锦氅，身姿高大威猛，却分毫不显得粗野。朝我走来的短短几步，举止投足间皆露多年处于上位方能养成的王者之气。我想若是螭吻也在此刻看到他，必定会恨铁不成钢地让我好好学学人家的气场。前方似有缓缓腾起白雾，我凝了凝神，发现对方手上正拿着一根深色烟斗。他轻轻呼一口气，唇齿间吞云吐雾，只是站在那里就犹如一尊威严雕塑，令人有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之感。可这样英俊的男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让我莫名想起容彻，只是眼前人眉目似乎更为深邃，那孤傲与寂寞经过岁月的沉淀，仿佛已然溶入了骨血之中。在这个流行小白脸的世道，身为同性的我却没对他十足的男人味产生任何警觉的敌意，反倒是有些熟悉。这感觉颇有些奇怪，因为我并不认识他。

　　有人来了，我也不好再保持蹲坑一般的不雅姿势，揉了揉发酸的膝盖，起身站直。

　　男人慢慢地停住脚步，微垂黑眸看我，低声问道：“在等人？”

　　我点点头，却有些吃惊。眼前这人倒不似表面上看起来的一副万年冰山样，对于一个陌生人都能语气温和还放下架子来说话，想来也不会是个特别难以接近的人。我对温柔的人一向比较有好感，立刻回了句：“你呢？”

　　他微勾唇角，晃晃烟斗，心情似看起来挺不错：“散步。”

　　六界之中，能来修罗场散步的角色一只手数得过来。瞧他那悠然自得的样子，说是在散步也确实有几分可信。可这位仁兄的口味着实怪异，去哪散步不好居然来这种恶鬼游荡的杀伐战场散步。不过大千世界怪人多，我还曾见过有人拿阿修罗当灵宠养，这样一比在修罗场散步也就没那么不可思议。

　　平日里我绝不是个话废，聊得兴起时更是称得上黄河破坝一般的滔滔不绝。眼前这人带来的压迫感却让我突然不知该如何接话。做久了老大，我好歹也养成了些宠辱不惊的派头，紧张这种情绪上一次来拜访我还是在十年前缀红楼的后院。他似是看穿了我的想法，深邃黑眸沉稳地注视着我，眼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你等的人似乎还有一段时间才能来，介意帮我个忙吗？”

　　我一愣，随即点点头。我答应得这么干脆，不过因为帮忙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挠挠痒这类的概念。我正要捋起袖子，他却微扬英气的侧脸，示意我跟着他走。

　　这么一来我立刻踌躇不前。倒不是我突然良心大发念起螭吻“没事别跟陌生人走”的嘱咐，而是我画的结界比较落后，只在固定区域内能起到防恶鬼效果，这就意味着一旦我走出这片区域就会有大批阿修罗朝我涌来。能移动的结界我会是会，否则我也进不了修罗场，可相对而言花的时间会更长，而且我学术不精，结界时不时就会出现破洞需要我去补，当年教我结界的老师看到我如今这副德行想必可以吐两斤血出来。想象一下，这就如同一艘这边刚修好那边又开始漏水的船，沉底是早晚的事。若是我一个人倒还好，可以集中精力，顶多速度慢一些，可要跟别人一起走显然就不是帮忙而是拖累人家。我稍稍观察了一下那人的周围，他朝我走来的几步里不论恶鬼还是修罗都离他远远的，四周没看到有凌空漂浮的咒法，这就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的结界比较透明，第二种是他无需结界，怨灵看到他就会自行绕道。

　　可以做到第二种的人自然确实可以在修罗场里散步，我认识的人里也有这样的，比如蔑阴。那条龙是魔族始祖，这样一想，我就有点好奇眼前这人的身份。

　　我一直站着不动，他也没办法，这么僵持片刻，他突然收起烟斗，靠过来握住我的手，薄唇紧贴着耳廓，声音说不出的好听：“抓紧我。”

　　掌心触到温热，片刻的恍惚，我还没反应过来，灰暗的古战场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久违的灿目阳光。一切在瞬间转变，我揉揉酸涩的眼睛，慢慢适应这场景的变化。他倒是把瞬移也使得如此出神入化，也亏我还算是见过世面，这才勉强维持了一贯的沉着。我细细打量四周，眼前是大片绿茵苍翠欲滴，依山傍水般秀雅的风光景致。微风拂面而来，擦过连荫树藤发出丛丛清响，重叠交错的绿叶葱茏茂盛，格出一地斑驳光影。让我不由得想起凡界一首诗“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

　　我被此般妙极的风景吸引了注意，由衷赞叹道：“这里真美。”

　　那人听到我的话笑了笑，衬着这重山翠绿，脸上冷峻的线条也柔和不少。他带我朝远处一颗直上云霄的参天大树走去，我这才从欣赏风景之余注意到他还牵着我。两个大男人手拉手其实挺怪的，可我仔细琢磨了下，觉得松手可能会面临又突然回到那个怨气沉沉的修罗场，于是我打算暂时先不矫情，乖乖跟着他。

　　积雨空林的空气清新，呼吸几口，令人萎靡的精神也振作三分。

　　待走近那颗大树，我方才发现这是一座以菩提树为外型的宫殿。菩提高耸入天，踏接殿门的青石阶下白云缭绕雾气袅袅，似雨后新洗出的空灵仙境。

　　其实算起来，我在九重天上的时间远比妖族长，可我一直关在仙池，万万年也是那池子，再美的景致看多了也就不会美了，更遑论那池子里一半流的是池水还有一半流的是我的血，实在是让人难以欣赏。后来赴太子喜宴，亦是一探到容彻消息便匆匆去了凡界。几趟下来皆不曾有幸能观揽到传闻中天上宫阙的盛景。

　　可眼前这座菩提殿，却正如我想象中天宫的模样。

　　身旁的人突然松开了我，修长手指凌空画了个符，他周身泛起一层浅蓝的微光，我先前受到的那股压迫感便瞬间消失。我疑惑地望向他，他解释道：“这座神殿比较特殊，要先封印法力才能进入，不然会被自身吞噬。”我犹豫了一下，也捏个诀将妖元封印。我接着观察对方下一步该怎么做，他却突然伸手揽过我的腰似要抱起的架势，我稍稍一愣连忙退开几步，惊觉这人一路过来该不是就想诓我吧，于是边躲边胡乱思考了下解开妖元和直接肉搏哪个对我更有胜算。他看着抱空的手，漆黑眸色有些复杂：“我不是要对你怎么样，这宫殿长阶是用极寒之地的冰魄垒成，没有元气护着你受得住？”

　　后退的脚步堪堪停住。听他这么一说，显然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很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受不住。刚才完全是条件反射，我自然知道你是好意，不会对我怎么样，再说要怎么样也是我对你怎么样。”

　　闻言，他英眉一挑，眼中隐隐含笑。其实我本意只想夸夸他再贬贬自己，结果一个没注意，贬得狠了些。

　　我正猜想着对方会不会已经默默在心里把我当作会对他怎么样的变态，他一把捞过我的腰带打横抱起。这已经是我这个月第二次被别人这样抱，不知是不是当代流行要证明一个男人很有男人味是要公主抱另外一个男人。可这次显然比披着绯衣的皮被封寄傲抱更丢脸，我尴尬得无以复加，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想了想和他打商量道：“这样抱不太好，要不咱们换成背？”

　　他垂眸看我，淡淡道：“在我家乡，只有媳妇才可以背。”

　　原来这是高老庄出来的。我暗自腹诽，面上却不好再说什么，毕竟人家已算颇为关照我，换了是我这样抱一个男人必然会浑身不自在，当然美人另当别论。不过话说回来，本就是他先寻我帮忙，或许他心里也是千般万般的不乐意却不能发泄，倘若我此时再罗里吧嗦地给他添堵，着实有些不近人情。我自觉十分善解人意地不再说话。

　　他见我终于安静下来，抬脚朝殿内走去。他刚一踏进这参天菩提，便有一股寒意如冰针一般刺入骨髓，我被冻得牙齿直颤。外头还是春意盎然的绿景，里面却是堪比冰窖的冷殿。脖颈撞上鼻翕呼出的热气，晕开一抹红意。他在我耳边低声说：“你若是觉得冷，就往我怀里缩。”

　　我打量了一下他坦然自若的表情，问道：“你不冷吗？”他摇摇头。于是我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把脸埋进他肩窝里。

　　他明显地浑身一僵。

　　我迅速地解开他肩上披的深色毛氅，盖在自己身上，恢复正常姿势。

　　他看着我说：“……你还挺主动。”

　　我谦虚道：“那是，男人么，必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