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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 棠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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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后,封寄傲身负重伤,推迟与段婉玉的婚期,绯衣派人将他带到了早年在洛安城中所建的府邸,以自己一命换他。
回忆至此了结。
我醒来时,司命靠在亭座上睡得正香,口水都快流了出来。
封寄傲和绯衣爱的这整整八年,我用一个晚上便全部看完,凡人一生再长于我而言也不过弹指一瞬,可对于今年二十三岁的绯衣来说,那八年是他的全部。从他十五岁之前的回忆几乎是一笔带过的了了几幕,也可见得封寄傲对他来说的意义。我能理解他,虽然略有不同,但这就像当初容彻出现在被关在仙池不知多少年的我面前,苍白无趣的生命从那一点的色泽开始向外晕染,再无法舍去。
这具身体原先的主人很让人心疼,他的结局也令人扼腕。可这个故事注定无法圆满,无论绯衣当年把真相告诉封寄傲,还是封寄傲那时不曾离开过安儿,他们中间隔了太多距离,背负了太多东西,让他们再无法做到最开始的不管不顾。我曾想过相守半年再死去会不会比抱着无尽的思念活下去更好,可我很快又将它推翻。因为死了的人确实没有遗憾,而留在人世的人却要继续承受孤单和悲伤。绯衣舍不得封寄傲这样,更何况那时的绯衣还有安儿,总不能自己忙着伤春悲秋想要殉情就随意舍弃自己孕育的生命。绯衣从前计划要靠着回忆活下去,看安儿长大嫁人,最后在某一处的易安居里终老。可人生太无常。有些人渴望凭自己去改变,比如老阁主,他把穷尽一生也无法习得的秘籍教给绯衣,想让他了却自己的愿望,再比如乌山帮帮主,被仇恨蒙蔽了五年的双眼,这样的悲哀,让他选择要一个四岁的小女孩偿命。最终的结果,一个死在自己一手教出的徒弟手上,一个自以为大仇已报其实连真正的仇人都不晓得。他们毁了自己,毁了绯衣。
我能总结出这些,能看得明了,无非因为我是揽观全局的局外人。而这段故事里,最让我好奇的是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封寄傲,所以忍不住在最后开了妖识,去窥探他的想法。这做得委实有些不地道,可鉴于知道此事的人只我一个 ,何况大家一向觉得我不要脸,我也就不过于纠结。
天蒙蒙亮,远处一抹初生绯色,岚风拂过翠柳,绕梁藤萝的香气盈满红袖。司命揉揉眼睛,睡意朦胧的模样,见我醒来激动的一句“尊上”还没出口,边上的封寄傲也似转醒,他堪堪朝我做个揖,转身跑了。
我不是绯衣,说不定就算是绯衣也不想告诉封寄傲自己为救他把命都赔了,有句话叫做好事不留名,诚然这好事做得大了些。毕竟我与痴情郎相差甚远,不好随意揣测绯衣的心思,于是我四处看看,没找到什么路过的仆从可以帮忙,只好准备自己趁他未醒之前将人带出府邸。刚起身,小腿无力支撑又瘫回座上,左膝盖处绵密的疼痛逼来,我恍然想起这次药引是膝盖骨。嗯,我这是残了。
还没来得及喟叹,身边传来一声:“绯衣?”
凡界习武之人的身体着实不错,不说中毒未愈,起床都起这样利索也是颇难能可贵。封寄傲看向我,我立刻把目光投到游弋在亭下曲畔之中的几尾花莲,想了想,用绯衣惯用的清冷嗓音道:“我用膝盖骨换一位隐世高人救你,如今不便行走,你若无事,不送。”
粗暴版本的言下之意是老子为救你赔了条腿你没事赶紧谢谢完滚。
可惜封寄傲一如既往地不识趣,几步走到我面前眸色深沉地盯着看。我知道他看的人是绯衣,无可奈何现在接受这目光的人是我。这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心虚不是,唏嘘也不是。看了半盏茶的功夫,约摸是我不知该作何表情而干脆面瘫的表情没让他起疑心,封寄傲突然俯身凑过来,高大的身形落下一片阴影,双手撑在身侧要将这身体抱进怀里。
我手一颤,“碰”的一声,石桌上的茶瓷杯裂成两半,隔夜的茶水洇染出一圈水渍。
因我借的是凡人的身,万一哪天不小心用了术法,身份必然会有所暴露,引来一些没见识的妖物或者被不开眼的人当成祸害捆起来一把火烧死那就更不好了。所以喝下换骨酒的时候我向来是封印法力,遇上些特殊情况才解开妖元。是以,那茶杯可完完全全是由绯衣的内力劈裂的。
重帘卷着暖风吹起花瓣,荷塘荡漾盈盈水波,紫薇树枝头洒落淡香。
香风半里,封寄傲回头看着那已成两截的茶杯,样子很失落,或者可算得上难过,但他总算离我远了点,半晌,皱眉道:“什么高人,会让你用膝盖骨换我一命?”
我琢磨了一会儿,道:“一个,喜欢收藏骨头的高人……”
“……”
——*——*——
洛安客栈。
蔑阴一觉醒来发现我竟已换了骨,还换的是这样好看的一具身体,一边为不久之后就可以去修罗场揍我而高兴一边又为在我借凡胎的这一段时间不能揍我而悲伤,脸上时乐时哀的交错表情很是复杂。我委婉向他表达他既已经完成了当初给鬼车的承诺,可以收拾收拾东西回魔界去了,可他担心我又耍赖,坚持要等我帮容彻挡过劫后再亲自押我去修罗场。
与绯衣换骨也有一些好处,那就是可以正大光明地去观摩武林大会。我当妖尊时习惯性摆出的架子足以震慑溟水阁的弟子,与绯衣相熟的护法也早知如今这身体里的魂魄已不是正主,唯一不太方便的就是我如今腿残了,不得不坐轮椅,生活起居也需他人照顾。考虑到我还没完全学会如何正确运用绯衣高深莫测的内力,万一不小心把哪个弟子和仆从搞死了实在是罪孽深重,而满身毒物的护法妹子又与我男女有别,于是这一任务排除下来居然只剩蔑阴。可当我坦荡荡地脱光衣服对蔑阴说“麻烦你把我抱到浴桶里”时,平日如此凶神恶煞的一条龙竟红着脸扔下一句“有事”就匆匆跑了。亏我还以为他对商羊有多痴情,看到绯衣这等美人还不是把持不住,对此我表示深深鄙夷,全然忘记刚换身体的头两天我看镜子里的自己看呆时身旁仆从的表情。
七月七,各门派武林豪杰接踵而至,因日子撞上了七夕,倒有不少逛庙会的才子佳人也来凑凑热闹,洛安城一时人声鼎沸。
我看着比武台,蓦地想起八年前艳惊四座的红衣少年,顿生白驹过隙之感,不知还有多少人仍记得当年那一幕。
司命这两日得空,同我一起坐在台下看戏,咳,看武术切磋。他正兴致勃勃地剥着瓜子,突然动作一顿脸色发白,我以为他是被瓜子壳给噎住了,连忙给他拍拍背。他指着我们后面一排位子道:“那不是侯爷吗?”
我回头一看,还真是容彻。一年不见,他仍是一副冷峻严然的神情,周围不少小姑娘红着脸偷偷端详那张异常俊美的脸。
他会出现在这里也没甚稀奇,他虽为朝廷命官,可也是个正常男人,逛窑子都很正常,更遑论来看一看武林盛会。何况他本人剑使得好,说不定也是想来学习交流一下剑术。我很快镇定下来,司命却还是一副受惊状。
我好奇地问:“干嘛那么吃惊?”
司命往我身后看看,叹气道:“今日棠月郡主也在。”
听完我亦大惊。棠月是越析国公主,当日被我亲手杀死的那位国公正是她父王。容彻原先的命格便是刺杀时身负重伤被好心的棠月所救,两人在一段时日的相处后渐生情愫,棠月本不知自己的父王其实就死在这情郎剑下,容彻边愧疚边同她缠绵,后来的某一天棠月意外得知真相,从此和容彻不共戴天,相爱相杀。
说起来也很对不起容彻,虽然棠月给他带来的痛苦远远大于快乐,可毕竟她是他一生中最爱的姑娘,说不定让他自己选他宁愿承受后来那些劫难结局悲惨也想遇上她。自古情之一字难解,还有不少人上赶着要虐自己身心。但这么一想这事就完全变成了我在多管闲事帮倒忙,所以我为了安慰自己就尽量不往那方面考虑。幸而我接近容彻时一直是借的他人身体,百年之后他重列仙班想起在凡界历的这番劫也万万怪罪不到我头上。
不过现在情况有转机。若是容彻在此遇到棠月并爱上她,我就可以通过帮他隐瞒越析国公遇刺的真相让他们一直恩爱下去,虽然有点对不住棠月。
司命听了我的想法摇头道:“当年若不是棠月救他一命又多日陪伴,容彻没那么容易爱上她。”
我反驳:“那也不一定,可能是一见钟情。”说完回头看看正朝我们走来的美人儿,更坚定了我的想法。
司命摇着羽扇不说话。
棠月走到离容彻十几步的地方便停住了脚步,和几个侍女一起站着看台上比武。我琢磨着冲过去抓了棠月就往容彻怀里塞的可行性。可我现在腿残了,物质条件就过不去,更不提我现在是绯衣,怎么也不能败坏他的名声让大家以为这溟水阁阁主其实是个神经病。
我思虑良久,向司命探讨我想到的最妙的一个办法:“你说我今晚偷偷绑架容彻给他下点春药,然后把他扔在棠月床上怎么样?”
司命“啪”一声合上扇子,客观评价道:“这办法甚好,比尊上你当初以思慕为由入侯府的办法还好。”
***
武林大会转眼比了大半,桌上瓜子壳也堆成一座小山。刚开始还看得有滋有味如今却已百无聊赖的司命表示以后写命格时要多安排几个身手好长得又美的风流女子,否则也不至于到这种时候台上清一色的尼姑师太。我的护法妹子长得很倾城,身段也妖娆,当然先忽略她脖子上挂的毒蛇,实在很难让人产生审美愉悦。我默默想象了下弱柳扶风又武功高强身手矫健的花魁姑娘,抖了几抖。
让我高兴的是,今天封寄傲没来。倒不是我有多不待见他,可和他说几句话都令我很头疼,绯衣的些许精神游丝还留在这具身体里,导致我无法以正常的心态来面对他。
喧闹街头人声依旧,风声惊落几树桃花。
回头看看容彻和棠月有没有进展,鼻尖突如其来的一股胭脂香味,有个蓝裳姑娘撞进我的怀里,木桌一歪瓜子壳全倒在她乌黑发上。我忙把人扶起来,似画眉目入眼一惊。
这姑娘不是别人,是棠月。
司命神色复杂地递了张帕子过来,我帮她把头上的瓜子壳拂拭干净。棠月咬住下唇眼眶湿润,我朝她笑笑以作安抚,柔声问:“姑娘没事吧?”棠月看着我愣了愣,突然脸颊泛红,接过帕子小声道:“多谢公子。”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绯衣这张男女通吃的脸……这一分神,便没有注意台上动静,直到台上的人又说一遍“还请溟水阁阁主与在下请教一二”时方才发现大家正盯着我看。棠月连忙起身,脸上红晕未散。
我抬抬眼皮看过去,想同我请教的那个是碧蜀山庄的二公子,具体叫什么绯衣记不清我自然也就不晓得。看这情形大约是段婉玉给她兄长出的主意。
见我不答,一旁的护法很有眼力劲地开口道:“阁主近来腿患旧疾,不便较量。”
台上人仍是持剑而立,全然一副不比不罢休的样子:“众人皆知阁主武功高强内力深厚,在下不才,只愿与阁主以内功切磋,还望阁主成全。”
不是不想成全,可我真不知该如何使用凡人所言的内功。正苦恼着,身后传来冷冷淡淡的一声:
“他不便,由本王代了。”
这声音很熟悉,是我当兰生时陪了十年的人,容彻。
他这一句话犹如一颗丢进平静水面的小石子,顿起波澜。绯衣的听力着实不错,让我把周围人窸窸窣窣的小声议论都听得十分清楚。“这小子居然自称本王,莫不是哪个皇亲国戚?”“朝廷里确实也有不少好手,可那些世家的王侯里除了剑术精湛的淮阳侯,哪有谁可以段瑞比的。”“说话的公子长得这么好,没想到家世人品也都和小姐如此般配。”“翠儿你,休得胡说……”
司命惊讶地瞪着我,用眼神询问我怎么回事,可我哪知道,于是我回头看了一眼容彻,他手里把玩着玲珑玉白的酒觞亦似在打量我。台上传来一声冷笑:“在下想比的人是溟水阁阁主,阁下似乎非武林中人,若是不小心受伤,在下可负不了责任。”
自古朝廷和江湖便是泾渭分明,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段瑞不买容彻的账也是正常。可他略略低估了容彻,我尚在侯府时曾见容彻在院里练剑,身手分毫不比封寄傲逊色。
容彻放下玉觞,漫不经心的样子就像在下一盘稳赢无误的棋局。半晌,沉声道:“生死不计。”
段瑞片刻的迟疑,却仍是看不起这坐在位子上的长门世家子弟,慢悠悠地抬起手中长剑,剑身在灼灼阳光下发出刺目冷光,挑衅道:“这可是阁下说的。”
话音未落,玄色身影利落地跃至擂台,襟袖与风擦出朔朔声响,段瑞见状一怔,立刻重摆握剑姿势,迎面与之碰上,剑锋在半空划下一道冷光残影,速度快到台下人大多未看得清,待画面定格,刀尖已抵住脖颈,抵的却是段瑞的脖颈。
容彻冷峻不变,顺着几秒前段瑞的话淡淡道:“是本王说的。”
满座惊然。段瑞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这会儿又变成铁青色,煞是有趣。
堤边细柳袅娜飘摇,微风吹开半城柳色。容彻踩着落尘自擂台缓步下来,路过我时,我抬眼看他:“何故相助?”他脚步顿了顿,高大身姿挡住天上烈日的光辉,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年在缀红楼后院的初见,他还是个少年,转眼便这样挺拔。出神之时低沉嗓音贴着耳廓传来:“你像本王一位故人。”
我还真不知他身边有哪个人同绯衣长得像,好奇道:“哦?”
他却不再回答,只留了个背影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