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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顾三狡黠欺堂弟 徐婉智计护娇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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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婉跟着凤纹向后花园走去,心中懊恼万分——自打有了这便宜孩子,几乎每天都要惹点祸事出来,不是在族学的先生茶杯里扔毛虫,就是用墨在同学脸上画鬼脸,至于打架,那更是家常便饭。
不过今天老太太这么着急找她过去,看来这小子是闯了不小的祸了。
天气已暖,顾老太太坐在花园的凉棚下,斜靠着藤椅晒太阳。两个小丫鬟给她捶着腿,大太太和二太太坐在一旁扇扇子。二房的两个妾也在,规规矩矩地站在边上逗孩子。
徐婉老远就看见她的便宜儿子站在老太太跟前,若无其事地用脏袖子擦着脖子上的汗。旁边还站了个鼻青脸肿的小厮,正是长房的三哥儿。
她立即明白了:原来这次,她儿子把长房的堂兄给打了。
“给母亲大人请安。”徐婉躬身万福。
老太太“嗯”了一声,睁开眼睛。她其实才五十来岁,头发虽花白,但脸保养得不错,看上去并不老。然而诸孙绕膝,不由得她不做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以显出一家之主的稳重与庄严。
“老三媳妇啊,”老太太在丫鬟的搀扶下坐直身体,“你瞧瞧,你家四哥儿把他兄长打成什么样子了?偷了东西,还敢打人,我看这孩子是愈发长俊了。”
“阿娘,我没偷东西!”四哥儿顾成钧顿着脚大叫起来。徐婉看他肉肉的小脸涨得通红,大眼睛里满是委屈,小拳头攥得紧紧的,不由得心里一动。
她前一世虽是个“粗人”,但心却不粗,要不也当不了武术老师。武校里的小孩子们打架也是常有的事,作为老师自然要明察秋毫、辨别是非。现在她看着顾成钧委屈的样子,就知道这事儿大概不能全怪他。
“怎么回事?”她柔声问儿子。
儿子伸出肉嘟嘟的小手,向旁边的三哥一指:“明明是他抢我的笔,还说我偷他的!”
“你胡说。”旁边的老三顾成骐竭力瞪大被打肿的眼睛,“我是堂堂顾家长房嫡孙,要什么没有,用得着偷你的东西?只有那等来历不明、无人教养的野//种,才会学盗贼偷窃!”
“我,我打你!”顾成钧气极。他才六周岁,今年刚入学,语言有限,自然是说不过大他两岁的堂哥,只能又撸起袖子,举起拳头,准备再干一场。
徐婉连忙按住他的小肩膀。刚刚顾成骐这话说得太不像样,老太太都变了脸色;再看大嫂,更是面色铁青,厉声喝骂道:“老三,谁教你的这些鬼话!这些话你要再敢说,就给我去祖宗灵前跪三天!”
徐婉心中不以为然——顾成骐再会说,也不过是个八岁小厮,这些话不是从他家大人那里听来的,还能从哪学?
大嫂秦玉檀是永宁侯府的三小姐,这门亲事是顾家高攀她娘家的,所以她把顾家的人都看轻了一等。她一嫁过来,就把顾大爷收拾得服服帖帖,房里除了她再没别人,加上她一口气生了三子两女,更是让顾大爷没了纳妾的理由。不过眼下顾大爷外放在祁州做官,以孩子大的读书不便、小的年幼难带为名,说服秦氏留在了老家。下人们背里议论,说顾大爷逃脱悍妻魔爪之后,在祁州连娶了两房姨太太,秦氏也鞭长莫及,只得眼不见为净好了。
没想到侯府的小姐背地里嚼起舌根也不输市井妇人,只可惜当场被孩子说了出来,听在老太太耳朵里可不是好玩的。
其实徐婉知道,老太太不喜欢四哥儿——毕竟不是亲孙子。然而四哥儿毕竟是三爷名正言顺的嗣子,说他是野种,这不是打她宝贝小儿子的脸吗?
老太太悠悠开口:“是哪个混账奴才在三哥儿面前说了这些话?玉檀,看来你得好好查查,将这等昧良心的畜生逐出我顾家,没得教坏了子弟们。”
秦玉檀连忙赔笑:“是,最近六哥儿才出完痘,我这一时没留神三哥儿,就让这些拔舌根的奴才们钻了空子。”老太太给了台阶,焉能不顺势而下?
她一提六哥儿,老太太的神色果然柔和了许多——这是家里新添的幺孙,白白胖胖甚是可爱,是她的心头肉。想到秦氏生了六哥儿的功绩,顿时也对她责难不起来了。
“老三媳妇啊,”她转向徐婉,“你看看,这就是三哥儿的笔,三哥儿说四哥儿偷他的,两个为了这个才打起来。”
徐婉看了看香案上那一支毛笔:这是内廷所制湘妃竹紫毫笔,用的材料自然是顶尖的,但它最贵重的地方却在于笔管上鎏金所刻的一句先帝御笔诗:“禹门已许桃花浪,月殿早争桂枝香。”当年先帝将此笔赏赐功臣,顾尚书得了十支,遍赐诸孙,所以顾家每个嫡孙都有一支一模一样的。
她轻轻搂住顾成钧,向老太太道:“这笔是公公所赐,四哥儿也有,何必偷三哥儿的呢?”
老太太没回话,倒是顾成骐又抢着说道:“四弟什么东西能好好用了?我看他八成是把他的笔弄坏了,所以才来偷我的。”
顾成钧还来不及分辩,明显比他伶牙俐齿得多的顾成骐又指着旁边的一个书童和一个较小的孩子说:“清风和五弟都看见了的。”
五哥儿顾成文是二房的次子,和顾成钧同年生,也是刚入学堂读书。这孩子长得有点尖嘴猴腮,不讨喜,在家里一直没什么地位。此刻他连连点头,说:“这笔是三哥的,我亲眼看见四哥偷偷把它拿走。”
小厮清风也点点头:“五哥儿说得对,我也看见了的。”
徐婉感到顾成钧小小的身体在自己怀里发抖,显然是气得不行。她抚慰地摸摸他的一头乱发,说:“清风是三哥儿的书童,自然是护主的;五哥儿和三哥儿要好,是护友的。仅凭一面之词,也不能认定我儿子就是贼吧?”
众人都愣住了,没想到平时一贯柔柔弱弱的三太太,竟敢当众和老太太对峙起来。老太太都认定错在四哥儿,她还敢不认?换在平时,三太太应该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就要带着儿子低头认错的啊。
一直在旁边默默看好戏的林知韵冷冷一笑,柔声道:“听三弟妹的意思,是说我家阿文说谎了?”
“不敢不敢,”徐婉也冷笑,“只不过小孩子嘛,看走眼犯糊涂的时候在所难免,我家阿钧还说过亲眼见二婶私藏府中珍玩,我可就没相信他小孩子家的胡言乱语啊。”
“你——”林知韵大惊失色,一时失语。她管账的时候确实经常中饱私囊,但徐婉是怎么知道的?难不成还真是被这臭小厮看见了?做贼心虚,她只得勉强笑笑:“三弟妹说笑了。”
其实徐婉只是随口胡说,要让对方乱了阵脚罢了。凭心而论,管这么一大家人的账,换了是她徐婉,也不能保证不贪;何况听说林家从穷困潦倒的罪臣家族又逐渐发达,这其中肯定少不了林知韵的接济,凭她明面上的月例能有多少,她没点灰色收入才怪呢。
只是没想到林知韵如此心虚,立刻就没了气焰。她不知道,最近老太太因为这事儿刚明里暗里敲打了林氏几回,林氏正在疑神疑鬼,哪来的底气反驳?
老太太轻轻啜了口茶,饶有兴味地看着突然伶俐起来的三儿媳:“老三媳妇,那依你说,怎么判断两个孩子谁是谁非呢?”
徐婉微微一笑,伸手拉起三哥儿的手:“阿骐,用这支笔给三婶写个字好不好?”
“为什么?”三哥儿抬起青肿的下巴,警觉地看着她。
“你别问,先写吧。”徐婉拿起笔,在一旁侍女手中的茶杯中蘸了一蘸,递给三哥儿。
众目睽睽下,顾成骐无法拒绝,只能接过笔,在案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永”字。
“很漂亮的字。”徐婉赞赏道,“阿钧,你也来写。”
顾成钧看着母亲坚定而鼓励的目光,突然感到一种信赖。他没有迟疑,接过笔歪歪扭扭地写了个“大”字。
还没等他写完,徐婉突然抓住他的手腕,高高地举了起来。
“大家看清楚,我儿子的手是怎么握笔的?”徐婉握着儿子的手,向众人展示。
然后她轻轻掰开儿子的手,展示笔杆上的一处痕迹:“我儿子刚才拇指所在的地方,正是这些墨迹所在的地方。这些墨迹已经无法擦去,可见是因为握笔之人常年将拇指握在笔杆此段,又因为手上沾了墨,才会染上痕迹。”
她又指指笔杆上段,众人凑近仔细一看,看见那里有一团淡淡的粉红色。
“胭脂!”有人率先看出来。
徐婉点点头:“是的,刚刚我事先将随身所带的胭脂抹在自己手上,拉三哥儿的手的时候,又偷偷将胭脂抹在他的拇指。你们看,三哥儿年龄大,用笔已经熟练,握笔握得较高,所以拇指留下的痕迹在笔杆高处。他又怎能在笔杆低处留下这么一圈日积月累的痕迹呢?”
顾成骐慌张地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果然见拇指上一片刺目的鲜红。
她盈盈一笑,看向老太太:“所以说,这支笔是谁的岂不一目了然吗?”
顾成骐着了急,跳脚大喊:“祖母,三婶帮四弟说话——清风都亲眼看见的,还能有假?”
这孩子,还真是不学好。徐婉暗暗叹气,扭头一脸惊讶地指向清风脚下:“咦,地上怎么还有一支一样的笔?是三哥儿的吗?”
清风愣了一愣,不由自主地将手伸向包书用的布包。
徐婉前跨一步,清风本能地向后退,却被徐婉一手擒住他的左臂,一手将布包从他怀中夺了过来。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徐婉已经将布包整个抖开。
里面除了砚台和一册《孟子》,还安安静静地躺着一支一样的笔。
秦玉檀的脸刷地红了,她怒气冲冲地冲上前去,给了顾成骐一巴掌。
这一下顾成骐哇哇大哭起来。一旁的顾成文也害怕地缩了起来,不敢对视他母亲恼怒的目光。
事情很快问清楚了:原来是顾成骐先拿着他学舌来的风言风语取笑顾成钧,又说他是野种,不配用御赐的笔,将他的笔抢走,两人才打了起来。可怜顾成骐虚长两岁,却被凶残的堂弟打得鼻青脸肿,所以一气之下听了清风的妙计,索性用那支笔来诬陷堂弟。
他就是不服气,一个不知几百年前就分了家的远房过继来的小子,凭什么跟他们货真价实的顾家嫡孙兄弟相称,连吃穿用度都是一模一样?
更可恨的是,这小子读书不行,却天生神力,整个学堂没人打得过他。
听完事件的始末,人人面有尴尬之色:本来是自家孩子相互斗殴,倒搞出这么大声势,连累得老太太都落下个是非不分的把柄。
老太太想到刚刚是林知韵在自己耳边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说要管教一下三房云云,自己才叫凤纹把老三媳妇叫过来问罪,最后出了个丑。她不禁冷冷地瞪了林知韵一眼,心中对她甚是埋怨。
秦玉檀却是一边恨自家儿子不争气,既打不过别人,又如此卑鄙阴险;一方面也恨徐婉太不给面子,让她今天在二房几个低贱的姨娘面前都闹了笑话。
倒是林知韵一直在想,徐婉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说话不疾不徐、不卑不亢,气定神闲却又如此犀利?
她怀疑地看向徐婉,徐婉正一边搂着不停向三哥做鬼脸的儿子,一边微笑道:“清风这个奴才竟敢诬陷主子,可见心术不正。我看三哥儿口中那些怪话多半也是这奴才教的。三哥儿五哥儿这么小的孩子家,能懂得什么,都是这帮奴才坏事。”
“老三媳妇说的是。”老太太点点头,“玉檀,这是你们房里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她瞥了瞥渐渐恢复镇定的大媳妇,又看看始终浅笑嫣然的三媳妇,突然有些恍惚了起来。
老三媳妇一向是个木讷的,怎么倒突然乖觉起来了呢?只一句话,就将一切都推给清风,给了大嫂二嫂好大一个人情。
只可惜再乖觉也没用。她是个寡妇,又没有亲儿子,这一生也没什么指望了。又想到自己那苦命的老三,老太太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休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