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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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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后园角落里一间小屋子,娘正在里面做饭。
我看着她瘦削的肩膀,非常,非常,非常想上前去帮忙。当年生下我后她并没有好好坐月子,落下了多少病根。
但我只是一屁股坐在长椅上,竭力大叫了一声:“娘,菜怎么还没上桌啊?”
她听见是我在喊,立马回过头,非常温柔地说了一句:“马上就好了,你再等一等,乖。”
我撇了撇嘴,不情愿地说:“哦。”
在一旁端盘子的玲珑笑着说:“二公子大概饿得不行了。”
我趁着娘还在做饭,向各位述说一下自己的身世。
我降落在这个世上的时候,天刚刚醒过来。云层里透出一线惺忪的光,就像我与母亲连接的脐带一般。
我没有哭。我睁着眼,审视着这个世界。
有一个面目平和的老女人,正料理着我的清洁。我猜测她就是接生婆。有一个激动的喊着“夫人”的小姑娘,还高声嚷嚷着“是个小公子”。我猜测她是个服侍的丫鬟。有一个躺在床上十分苍白的女子,但虚弱掩不住她洁净的美貌。我知道,她就是我的母亲。
她身上的被子裹挟着血腥的气息,绣着牡丹花的松松的皱褶被初生的阳光包围着,我想伸手去戳戳看,那清亮的光,我做了千年的梦,才能触碰它。
那接生婆拍我的屁股,想让我哭出来。我怔怔地看着她。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太快了。上一刻我明明还在等待一千年的终结,这一刻,我已经走入了未来。于是,我没有哭,而是抚摸着空气里早早贮存好的阳光,咯咯地笑了。
我感到我正在做一个新的梦。
那个接生的婆子以一种非常惊讶的表情望着我,甚至忘记了给我幼小的身躯裹一层薄被。我依旧笑,想去摸她眼角的皱纹。我想触摸一切的一切,因为一切都是新的,都是,我多么想要的。
似乎是我的笑容刺激了她,她突然把我翻了个转儿。我不明白她的意思,被动地将后背对着她。随后我就听到她颤颤巍巍的嗓子,发出一种像是用很钝的刀切菜的声音:“这孩子……这孩子……怕是上一世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这一世来寻人的罢。”
我心里陡地一惊。
紧接着她按着我脖子,又说:“你看,这里,脖子后面有颗痣,是孟婆做的记号,没有喝孟婆汤的。”
那丫鬟嗤笑了一声,“老婆婆,不要迷信了,哪里有这么玄乎的事儿嘛。”
躺在床上的女子也轻轻地笑了。
那接生婆看她们都不信,也不多言,还把我正过来抱在怀中,不多久,用她那略感沧桑的眼望我,叹口气道:“孩子,放过吧。”
我听闻这一句,不再笑,转而淡淡地闭上了眼睛。
阳光晒在我新的心上。
“好了,小公子已经睡了,婆婆,你去账房领钱吧。”
后来我知道,我的母亲不过是一个不受人尊重的妾室,原本也只是个丫鬟出身。有时我们被人明着排挤,但母亲从不吭声。她所做的只是沉默。她几乎不跟外人有任何往来,仿佛我是她寥寥人生唯一的看点。
后园一共有四间屋。一间是娘做饭和我们吃饭的屋子,一间是我的寝室,一间是娘的寝室,还有一间是丫鬟玲珑的。娘很少使唤她,只有做饭时需要她的帮助。比起服侍娘和我,她更像娘的干女儿,我的干姐姐一般,同我们相处得十分和睦。
娘其实完全不用自己做饭,由厨房送来就好。但她坚持要自己做给我吃,因她怕厨房配给这个不重要的妾室和她同样不重要的儿子的食物的油水太少,跟不上她儿子的健康的生长。
我为她的坚持很是感动,也替她孱弱的身板感到担忧。但我不会表现,我只有在吃的时候做出十足满意的表情,让她觉得欣慰,以图我的心安。
我很少见到我的父亲,而他似乎也不太乐意见这个出身不够地道的儿子。我了解到父亲是朝堂要臣,但我真不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官,我也懒得去打听。他的官府很大很棒,可我和母亲只占后园几间偏僻朴素的小屋。从来与他毫无交集。偶尔家里办席办宴,我也被假惺惺地叫去,但没有人会注意我,因我是家里可有可无的一份子。
母亲并不能到场,我有时偷一点好菜回去,让憔悴瘦弱的她改善一下伙食。
但最后往往还是我吃掉。
我的名字叫祁林。虽然我从没承认这就是我真正的名字。
其实我叫姜洺。其实我曾生活在一个全家人都众星捧月般呵护我的家庭。但那都已经成为过去了。
现在,我是一个新的家庭的二公子。狗屁二公子。没有人把我当个公子看。生出来十多年了,身上盖的还是娘生我那年做的被子。
我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他们都是家中的嫡子。地位非常之高。一个长我五岁,一个小我五岁。年长的叫祁傲,年幼的叫祁文。祁傲跟我毫无往来,我只跟他在家塾里和家宴上见过面。他开蒙早,脑瓜子聪明,先生时常夸他。但我总怀疑讨好的成分比真心多。祁傲的五官端正而坚毅,英俊是很可以说的,只是年纪不大却十足傲气,脸孔板着,活脱脱一个年青的官僚样。
祁文却恰相反。不知从何时,不知从何处,他得知后园里住了个小哥哥,就老喜欢跑到后园找我。一开始没人管,他天天黏我黏得可凶了。我刚一下学就看见他矮矮的身影错落在树影间。后来正室那位可能觉得小儿子老跟不三不四的庶子玩儿,有碍她的观瞻,就叫丫鬟看紧他,别让他老奔到后园去。但祁文年纪虽小,机灵的劲儿可不小,一会儿就把个虹儿搞得晕头转向,趁她不注意,又上后园来了。说真的,我真不知道我有什么好,值得他日日缠着。我又不喜欢他,还会耍一些小小的鬼招,使他可能破了衣角,可能脏了小手,把他耍得团团转。
如果我对祁文干的坏事儿被人发现,他们会说我几句,却又不能过度指责我。我和祁文毕竟都是小孩子,只要祁文不受伤,对于我就不会有什么特别不好的影响。而正房那位只能干瞪眼,她大概明白她是管不住祁文这小皮猴的。她只等哪天祁文玩儿得腻了,也就不会再上后园来。
我天生很不喜欢小孩子(虽然此刻我也是个小孩子)。上一世我就很讨厌,这一世更不用说。一个出身地位比我优越,却事事服我的小孩子——正是我欺负的好对象。只是,我真的不懂,他那股机灵劲儿用一点在我身上,就不至于对我这么服服帖帖了。有什么好对我服服帖帖的呢?我跟他又不是同一个娘,相处得又不太有趣,他的哥哥虽然摆着一张冰窖脸,但对他绝对是十乘十的真心的。哪像我,根本就想摆脱他。碍于他的过度热情不能明着说而已。
从前我可能还略微收敛一些,今日我直接明摆着欺负他,——我想一个小孩子,识点相的话早该恨我了。更何况,无论他是否讨厌我,他都该从我的日常生活中消失了。少年时稚嫩的友谊是最最不值得一提的。我不希望他明白太晚。
我自己曾经很深地体会过。
玲珑清脆的声音在我耳边弹了弹:“开饭了开饭了!我们的二公子早已经等不及了!哇!又鲜又香的笋鮓呐!”
我听了这话,惊喜地大叫一声:“我最爱的!”说着就抢下她手中的盘子,猴急猴急地。
“二公子你慢点儿,哎,别用手拿啊,多脏啊,我去帮你拿一双筷子来。”
我满嘴里塞着鲜笋,这时候娘端着两个碗过来了,玲珑也拿了筷子走向我。
但她们两个同时都顿住了。不约而同地往我身后看。我咀嚼着嘴里的东西,奇怪地顺着她们的视线转了个头。
门不知何时开了。
祁文站在门外,看着我们,眼睛黑黑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