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色·戒》》印子

2、李安和电影

　　走出电影院的时候，我脑子里想的最多的一件事是，李安是读懂了张爱玲、读懂了《色·戒》的，不然他不可能将这么一部不过万余字的短篇小说拍成两个半小时的电影、并且一百五十几分钟竟没有任何一秒钟让人觉得多余。

　　他也让我终于对这部小说有了点感觉。

　　她爱他么？或许吧。“那，难道她有点爱上了老易？她不信，但是也无法斩钉截铁地说不是，因为没恋爱过，不知道怎么样就算是爱上了。”对邝裕民有过些许的好感，那也早就破灭在他天真的计划中了，剩下的恐怕也只有厌恶甚至于恨。易先生算起来是她第一个男人 - 教她男女之事的梁润生也不能算数，她甚至不愿正眼看他。她当真能爱上这样一个易先生么？倒也未必。只是在珠宝店的那一刻，他为她买下"鸽子蛋"，对她露出近乎温柔怜惜的表情，对她讲跟他在一起不必担心的那一刻，她知道他是进了她的心里的，他也是多少为她卸下了一点心防的。她这场戏，到这个时候是成功的。只是大多数女人，在这景况下，都不能忍心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走出门送死了。何况是王佳芝。“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小说里如是说，“快走”。

　　他爱她么？大概吧。至少他自己以为：“她还是真爱他的，是他生平第一个红粉知己。想不到中年以后还有这番遇合。。。他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安慰他。虽然她恨他，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大概做特务做久了，感情是有些畸形 - 这其实算是张爱玲笔下的感情的共同特征，不管主角是汉奸还是姨太太。

　　电影很难表现出来这么多的心理活动，这也是张爱玲小说的独到之处 - 对话可以少之又少，但对无论是景、物、还是人物心理，都能细致到一滴一滴渗到读者心里；可要落实到真实世界，却又无比艰难。可是李安做到了，假如说《卧虎藏龙》完全不对我胃口、《断背山》对我来说还是缺了点什么，那么《色戒》则完全在我心里奠定了李安的大师地位。

　　对于易先生和王佳芝的关系发展，小说中完全没有交代，只寥寥几句提了王佳芝跟同学们的计划、跟易先生几年前在香港相识的一面之缘，然后便是回到上海继续暗杀计划，易先生显然上了勾 - 当下计划终于将要实施的这一天，占了小说98%的篇幅。张爱玲给了读者，也给了李安充分的空间，来编排二人的故事。不过她也给了提示：“权势是一种春药”、“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我从前竟完全都没注意到这些话。

　　李安于是安排了那几场一时间惊得满城风雨的床戏 - 连见惯“大场面”的美国人恐怕也要对这般赤裸裸且颇占篇幅的床戏叹为观止，就算是《本能》里面的莎朗斯通，也没这么彻底奔放吧。无怪乎会有许多人惊愕：毕竟是文艺片，又不是色情片，怎么可以这么多□□场面？可是你说，一个“商人太太”，一个汉奸头子，还能指望他们谈情说爱不成？也只得金钱和□□关系。张爱玲之所以起名“色戒”，我以为应该也是有这层意思、只是没有挑明来写而已。

　　三场床戏，于是顺理成章，剧情发展的合理得不能再合理的铺垫，完全不觉突兀。两个人的关系，也在这几次□□的变化之中隐约揭示出来，从最初易先生的暴力后王佳芝一个人在床上，到后来王佳芝在床上用枕头蒙住易先生，他在她面前越发不设防，而她内心的挣扎和痛苦也愈演愈烈 - 为了吊住他、取得他的信任，她不但要让他进入她的身体，也得让他钻进她心里。最初只是“玩票”演了“麦太太”这场戏的王佳芝，哪里想得到会是这样。她对辜鸿铭的那段话，恐怕直到此刻才有了真实的体验吧。

　　本来，她这场戏几乎成功，终于可以圆满落幕的。

　　这才有了珠宝店里那一幕。印度人拿出硕大的粉红钻，六克拉，易太太想要却没有得到。而他给了她这个惊喜。王佳芝本以为那信封蕴藏的是危险，到头来面对的却是亮的刺眼的钻戒。她愕然，而易先生不动声色，只是要她戴上。我突然想到《倾城之恋》当中的那句话：“别的她不知道，在这一刹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你同我在一起”。

　　“快走。”

　　她选择了放弃，放弃了理想，也放弃了自己和那几个不晓得该不该算“朋友”的同志的性命。在这一刻的王佳芝，大约就如同当年的张爱玲，在乎的并不是普通人眼中的忠奸善恶，否则也不会嫁给胡兰成。

　　而他一个人坐在房里抚着她曾经睡过的床，几乎要让人忘记是他结束了她的生命。只是不知道他那时候脑子里是否像小说里说的，还在想着“她临终一定恨他。不过“无毒不丈夫”。不是这样的男子汉，她也不会爱他。”，像是要找理由安慰自己似的。也不知道他假若晓得王佳芝本来可以在被捕之前便服毒自禁，又会怎样。

　　也许是因为时代不同，也许是因为李安毕竟是男人、也终归比张爱玲仁慈，他给这“色”戒又添了“情”戒，也让这本来冷到人骨子里的小说稍微有那么一点点暖意。不是么，易先生有那么一刻都几乎让人觉得像是情窦初开的样子了：一个特务头子，听个小调听得热泪盈眶；给唱小调的情妇买戒指，竟然搞成惊喜礼物；取戒指的时候还居然在街上公然搂着王佳芝。看电影时候倒没觉得什么，现在想想，还是略过了点，单把这几段戏挑出来，都可以当是灰姑娘剧情的桥段了。就连王佳芝，一个并未受过训练的女大学生，也还只是到最后一刻才犹豫和动心，怎会一个身经百战的特务头子反倒先乱了阵脚？不过这些倒没什么大碍，若不是非要比着小说来看，也不觉什么，反正最终还是易先生签下名字处决王佳芝等人 - 他到底还是那个心狠手辣的汉奸。李安只是让他时不时地提醒一下，易先生也终归只是一个人，一个男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