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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皇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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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正前一会儿,胤禩的四哥哈哈珠子终于集合完毕,一起进来见礼了。这四个人和前世不同,乃是太皇太后亲自挑选的,其中两个人更是身份特殊,一个是和硕豫亲王多铎的孙子,说起来还是胤禩堂叔的常赫,一个是纳兰明珠的嫡长孙,纳兰性德的嫡子富尔敦,两人俱是比胤禩大两岁,剩下两个小的,一个是他乳母家的奶兄,唤作秀平的,最后一个叫荣保,倒是太子推荐来的。胤禩看着这四个孩子,都长相周正。富尔敦长得更是俊秀,快要将胤禩都比下去了。那荣保肤色还极白,简直透亮得要滴出水来。四个人跪成两排,胤禩连忙叫起,道:“这么早起来进宫,难为你们了。”
几人俱是受宠若惊,回说些“为主子效力,应当的”之类极不符合年龄的回话,胤禩看着好笑,面上笑意就更浓了,道:“我素来没什么规矩,你们能送来陪我读书,家里想必都是教养得宜的,宫中的规矩想来也也有人教过你们,我就不再多说了。日后给我见礼,不必跪拜,打千即可,若在寻常人家,咱们还有同窗之谊呢,太生分了也不好。”
寒暄一阵之后,便是排班,单日常赫和荣保,双日富尔敦和秀平,若要告假,私下商量替班就好,不必提前知会。众人只觉得这主子简直比传说中的更好说话,简直全无皇子架子,甚至比他们在家里对待下人还要随和亲切。
这还没完,胤禩还一个一个关心过去,问几个人在家里读了什么书,进度如何,国语会不会说,能写多少,蒙语家里是否教过?又说知道常赫喜欢弓马,他阿玛在三藩之战里也是流过血的,下半晌习骑射的时候,还要他多帮衬着。对富尔敦说见过他阿玛,学识和武艺都是上佳的,连万岁爷都赞。和秀平便说些他额娘在宫里的事儿,答应他若表现得好,就让嬷嬷回家看看他。和荣保是真没什么话说了,却也不能落下,只得问问他阿玛额娘,兄弟姐妹啥的。末了总结道:“我知道,做哈哈珠子,我犯了错,你们挨打,怪委屈的,家里恐怕都没人舍得打你们。你们既然跟了我,我也不会让你们为难的,尽管把心放到肚子里,不会让你们挨打的。我想让你们记住,你们进宫来,也是读书的习武的,都认真些,学得好了,日后爷定为你们谋个好出路。”一席话只说得几人死心塌地,恨不得誓死效忠了。
安顿完奴才,胤禩便翻开胤礽给的那本《大学》,朱熹注本的,字印的很大很稀疏,留边的地方,是胤礽密密麻麻的小字,字体略有不同,想来是不止读过一遍的,墨迹新的那些字迹明显要漂亮一些,倒是能看出太子书法上的进益。愈到后来,愈是大家风范,太子习钟、王之字,比起老四的董字简直一个是帝王气象,一个是奴颜媚骨,不可同日而语。胤禩先将全书细细读过一遍,《大学》他是能背下来的,他看的,其实是太子的题边。
胤礽是个仔细的人,大概也是皇父着力培养之故。书上边边角角所记,俱是有理有据,逻辑严整,期间夹杂大段的文字,俨然一篇小策论,从治学引申而出的治国构想,虽然稚嫩,却也能看出其中的新意和志向。胤禩看得很是畅快,却也禁不住叹服。他也知道太子学问精深,堪比当世大儒,如今却觉得,自家二哥的想法,远在那些只会做学问的人之上了。他从一开始就是储君,就是这个国家未来的领导者,他所有的观点,都是从统治者出发的,是真正经过权利洗礼过的,结合大清,结合满汉一统,是真正的治世之言。
这些东西,是他前世不可能接触到的,这是最接近胤礽思想深处的东西。帝王的心思,最是不可掌控,胤礽将这本《大学》给他,不可能只是以示恩宠。莫不是,太子心里,已经完全信任了他?
胤禩轻轻摇摇头,这不可能,轻信是帝王的大忌。不过是胤禩此时年幼,所学的东西定然影响日后的思想,塞给他一套写满了自己各种想法的书,以后胤禩长大了,政见上必然能和他暗合。他是太子,轻易难以出宫,总要有杆枪,能让他在地方上施加影响,而皇子日后是要出宫分府办差的,胤禩此时被他培养起来,分府之后就能在宫外为他办各种事情,太子甚至可能想到了他即位以后,用胤禩来办事也能处处合他的心意。
想到这里,胤禩停住了,难道太子不怕他日后反了?
他不怕!
他是太子的时候,有皇父,胤禩若是势力太大,自有皇父打压,他若登基了,胤禩即便有了不臣之心,只要控住兵权,一纸诏书,就能置一个臣子死地,这两点想必太子也料到了,前世的胤禩,就是活生生的见证。太子是皇父养大的,不善阴谋,于阳谋却是运用自如,他甚至不怕胤禩看穿他的想法和布局,有权力在手,胤禩再有想法,也都是空想罢了。
胤禩看着书上的字迹,不自觉的想,皇权,还真是令人神往啊。
胤禩将这《大学》整本看完,只用了大约两刻,心里对太子的这些批注也有个大概的了解。若是皇父来查,照着这个方向解答,应该没什么大谬之处。通读过后,便是艰苦的二百四十遍。前世他读不满、背不满遍数并不碍事,他一个出身不高的皇子,偷偷懒也没人在乎,能应付皇父就行。可这一生周围有许多双眼睛看着,不够遍数,头顶上三尊大神——老祖宗、皇父、太子——估计都饶不了他。
胤禩只能苦着脸一遍一遍地念,太子所画段落很长,几乎占了《大学》全书一半,就是单念正文,不读注释,一刻钟也就能读上六遍。但太子留这些任务,其实也是有道理的。大学上传前四章为提纲挈领,而第五章写明善之要,康熙甚为看重。是以康熙但凡考《大学》,九成都是从上传前五章出问。康熙考问起儿子来,才不管你是不是第一天上学,根本就是想起什么问什么,才不管你进度到哪儿了。胤禩自然也是知道的,只能用早就背的滚瓜烂熟地东西折磨自己的嗓子,坚持六遍就喝一口茶,免得自己时间长了话都说不出来。
这一日书房的轮值讲师是礼部侍郎汤斌。汤斌是博学鸿词科出身,三年前加了江苏巡抚,如今回了京,康熙命他在书房行走轮值。胤禩却知道,今年太子出阁讲学之后,皇父就要设立詹事府,这汤斌也就成了詹事府詹事,和太子绑在了一起。
胤禩看不上汤斌,而事实也证明汤斌并非康熙所封的“理学大家”,太子爷自己,都不太看得上这个老学究。事实上,太子对康熙派来的老师都不太看得上,否则也不会出现后来汤斌、耿介等人因为跪得太久,几欲扑倒的事儿了。
胤禩若是太|子党,此时一定想办法让汤斌出丑,让他做不了詹事。可惜胤禩不是。所以胤禩只是自顾自地接着让自己已经有点儿干渴的嗓子继续念。一刻钟六遍,一个时辰四十八遍,胤禩从寅初三刻起,一直念到辰初末刻,才将将念够百遍。
书房里每个皇子都有自己师傅,只有胤禩这里,康熙还没来得及指派,汤斌期间过来执拗地要给八阿哥讲解《大学》上传第一,被胤禩不动声色地推了,只说背熟再讲不迟。百遍之后,胤禩颇觉得无聊,看到桌上的薄纸,想起太子的话,心知要是什么都不写,晚上定然交代不过去。因此让荣保研了墨,自己提了笔,嘴角牵起,有些得意地一笑,在薄纸上写道:“治学之道,有止焉?盖言止于至善者,大谬矣。何为善?何为至善?不知善者,即不知其止,则通篇所论,俱为无根之萍,然《大学》何以居《四书》而立于世千年欤?臣大惑不解。”
写好之后放在一边,正待晾干墨迹,荣保便在一边道:“主子这可是欧体?写得真好!”
胤禩这一世倒真是在太皇太后的督促之下,好好练了几年字。刚开始练字的时候还不到两周岁,笔握在手里都控制不稳,为了养心性,一日千字地练,几个时辰站在桌前,写得手臂像灌铅一样。他前世侍读何焯也是书法大家,曾说他可临欧体,胤禩虽然觉得欧阳询字体俊逸,却觉得没什么临帖的必要,没怎么放在心上。这一世既然练了,便索性习了欧体,只是年纪小,力气不足,写得虽然不差,却也并不十分好。一个六岁的孩子竟然能分辨出这是欧体,若是家学渊源的富尔敦也就罢了,可这说话的,分明是荣保,看来这荣保果然有过人之处。胤禩笑了笑,道:“你还能看出这是欧体,看来也不简单。”
荣保赔笑道:“主子能写得出来才是本事。奴才玛法好书画,奴才从小跟着耳濡目染了些,哪当得主子赞呢。”
这一番话已经让胤禩对荣保的印象上了个台阶,原本以为只是个皮相好的,却不想真是有些本事的。
只听荣保接着说:“主子恕奴才多嘴,这字条,可是要留给太子爷的?”
胤禩立时就知道荣保要说什么,无非是这话有些大逆不道之处,劝他别这么写。看来这孩子不光对书法有些心得,学问也应该不差。胤禩拍拍他的肩膀,道:“你伺候笔墨就行,这些东西,爷自有分寸。”
说着又开始写,写到辰正,才写了五个纸条,其中多半是如第一条所写的那般几近诡辩的话。写完了,让荣保帮着折好,夹在书中,胤禩才开始读最后二十遍。
未待读完,就有乾清宫的小太监过来禀报,说万岁爷下了朝要过来,诸位阿哥们准备着迎驾吧。于是各人都从自己的位置出来,胤礽带着,出了书房的门,两边列队等着。胤禩最小,当然陪在末位。五阿哥胤祺站在他前面,又是与他交好,便小声叮嘱一句:“汗阿玛马上就来了,等不了多久的,趁此时多想想刚才背的,你第一天来,今日定要查的。”说着脸上表情慢慢有些古怪,显然是想起自己第一天来书房时,被康熙考校的窘态。
胤禩急忙谢了,又说:“待会儿弟弟要是答不上来,五哥可要帮衬着些,四哥说皇父待五哥最是宽和了,胤禩也想沾沾五哥的圣眷呢。”
胤祺人最是忠厚老实,想来也是承继了皇太后的性子,道:“你还小,哥哥们都会帮的,不用指着我。不说别人,太子爷也得帮衬着。”
胤禩回道:“太子爷可是下了令,要我今日怎么也须得了皇父称赞的。他这是放手不管了,小八可就指着五哥了。”
两人聊天声音不大,但胤禩旁边的胤祐和胤祺旁边的胤禛都是能听到的,胤祐素来孤僻一些,可胤禛却是规矩的性子,冷冷的眸子瞪了一眼胤禩,胤禩胤祺两人立马站的规规矩,不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