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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弥天大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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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人影桀桀嗤笑,将手中的纸条付与灯火。
“吓,还真是不得了的秘闻呐!”
除了灯芯燃烧的哔啵声,他的身边似乎并没有其他人存在的迹象。
然而他依旧说着,好像确实存在一个听众。
“老总听到这样的故事一定会以为我们是在骗他,或者,我们都疯了吧!呵呵呵,罢了,与我们要找的东西也无关,就不要理了。哼,生孩子,重生,哈哈哈,此番倒看你如何在这任务中全身而退?有意思,哈哈,真是有意思!”
密闭的室内蓦地扬起一阵风,将灯扫灭了。
而这一切,远在镇子另一头的陈家人是不知道的。
乡村的夜总是静得很快,就连更夫的报时都软绵绵散在风里不肯传递很远,显得敷衍。
大宅门里还有灯火亮着,除了劳作到最晚的佣人们,便只是二少爷陈路的小院敢如此肆无忌惮地烧烛点灯。
劝了两遍都无用,陈路也只得无奈任由好女一个人跟账簿死磕。
嫁进来这些日子光是认字已够小女子耗尽心力,好在她喜欢,便不以为苦。可那些密密麻麻的数目字,拨不清的算盘珠子,则委实让好女抓狂。家计取用名目繁多自不待言,还有预的赊的四舍五入的,每盘清一项内容就够好女折寿三年——当然这些全是她自己感觉的。
其实好女心里明白,这样逼迫自己忙忙碌碌,才没有空闲去想那天在密室里遭遇的一幕幕。
纵使假戏演得真蒙混了一番,好女依旧有太多疑问想不通。
她问陈路:“相公信吗?”
陈路苦笑:“这跟信不信无关的,窈窈。从头至尾,关于祖爷爷的传说,我们家的古怪规矩,恐怕就连你我的命格,都是精心编撰的谎言!”
好女平静地直视丈夫的目光,仿佛早已洞悉。
“大哥天资不高,爷爷不会放心让他接掌家业,爹更不会。我出生时没有什么吉兆,爷爷当时病得很重,撑住一口气想等娘二胎再生个儿子。娘果然生下我,爷爷想两个里头挑一个总比没得选好,就放心闭了眼。这些都是小时候后厨的老杂役偷偷讲给我听的,爹扯了个谎既瞒了大哥,也唬住了外头的闲言碎语。”
所以陈路自小就没有鬼神仙魔的迷信,他深知杜撰的流言可以缔造信仰,世上最难猜也最易掌握的,是人心。
“我查过家谱族史,祖爷爷从一个小贩做到富甲一方,有时运相济,也多亏他自己有远见擅经营。中年后,祖爷爷迷上了收集古籍和名人字画,也独具慧眼搜罗到许多珍贵的典藏。因怕招惹盗匪,便修起了藏书阁。地下两层存的都是甲骨竹简,地上的绢帛纸书为多,不透光是怕字画上的墨彩遭受日晒褪了颜色。对祖爷爷来说,这座藏书阁不止是陈家的宝藏,也是我们的气魄和根骨。所以我想,他编造遇仙的谎言,初衷是想后人有所忌惮,不可轻易出卖藏书阁里的珍宝吧!”
好女点点头:“后世的继承者们将故事代代流传,并非因为他们信了那个荒诞的谎言,而是他们不能戳破这个谎。相公说过,谁不想当这个家呢?”
陈路笑得很无奈:“的确!不说那一阁的珍宝,陈家的田产和生意,这巨大的既得利益没有人会傻到拱手相让。太爷爷、爷爷、还有爹,他们宁愿扮演一个不存在的鬼魂也要让自己成为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可是,”好女依旧感到困惑,“公公在密室里喊相公父亲。他明明知道相公是演戏,敷衍过去就是了。可窈窈觉得,那个不像假的。公公和婆婆是真的在跪拜相公,他们……”
陈路温暖的指腹覆上了好女的唇,他摇摇头,打断了好女的疑问,寥落地叹息:“唉,爹他不是演戏!我说不好窈窈,很早以前,你来以前我就发现,爹娘也好,大哥和大嫂,他们都,跟平常人不一样。”
好女不明白。
“我觉得这个家的人都疯了,魔怔了,中邪了。他们迫不及待要让我成为家主,突然要求我成亲,就好像,好像……”
然而陈路终于没有将内心的猜想告诉好女。只是继续生活,继续一个谎言。
收回游走的思绪,陈路自描了半幅的线稿上抬起头来,想关心一下新婚娇妻看账的进度,就看见好女下巴抵在桌案上,目光虚无地望着前方,肩头垮塌两臂颓然低垂,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万念俱灰”的气质。
陈路失笑,搁笔离案,走过去按住好女双肩并不用力地摇晃了几下:“方才是谁嘴硬说不看完绝不睡觉的?”
好女一副灵魂出窍的样子,虚弱地跟陈路说:“相公休了窈窈吧!这当家儿媳我真的做不来。”
陈路狠狠敲了好女一个爆栗。
“胡说八道!”
好女捂着脑袋把脸埋进摊开的账簿里,气若游丝:“我们求求婆婆,还让大嫂管着这个家好不好?大嫂管得挺好的。”
说起江氏,初见她时一副比好女还冷淡的面孔,慢说对妯娌的好女,即便在丈夫陈策跟前也是没有一丝笑意,仿佛外人般貌合神离,好女还担心不易与她相处。不料这些日子接触下来好女却觉得这人真的只是不爱说话,竟意外是个随和谦恭的脾气,全没有长媳的盛气凌人。至于权力移交的不忿不服这一类情绪,更不曾流露半分。反而两处服侍的下人互相斗气,嚼舌撺掇无事也要生非。
妯娌俩心性都淡,本不想管。这一日却终于闹开了。揪出个顺灯油的粗使丫鬟,因是二房的人,大房那边的下人遂借机拨弄嘴皮子说些“日防夜防家贼难防,穷家穷室穷酸了骨头”的讥讽,明里头嫌二房治下不严,字里行间终究是耻笑好女出身低微,配不起这门婚。
家世这一项,好女自己也知道比不上书香门第的闺秀江氏,她也不觉得自卑,不过逆来顺受地认命而已。因此别人要笑要说,她从不计较。当家媳妇当得跟个小学徒似的,恨不能逮着谁都认先生。
可老实人也有脾气!好女别的都不在乎,唯独“偷”和“贪”,她万万不会做,更受不得编排构陷。
在场无论主从尊卑谁都没想到好女的爆发能如此疾风骤雨,一方算盘抽在多话人的面颊上,赫然几排珠印子,舌头都咬破了,崩了一嘴的血。
那是二房的婢女,好女可以教训。她也是大房调拨来的人,好女真不好教训!
挨了打不肯服气,婢女仗着身份强要发作,却直直对上寒冰冷彻的一双深瞳。
“我是谁?”
婢女怕了怕又惑了惑,一时不作声。好女逼近半步,沉声肃肃,又问:“我是谁?”
她是谁?
她过去是佃农的女儿穷苦人的恶命,无权无财无德无貌,一纸命书没了前程,人憎鬼嫌的贱民一个。
现在,她是陈家的儿媳下任家主陈路的正妻,拿着大宅门的钥匙掌着内宅里的权。
她是郑好女!
——“说话要有凭据,区区一个下人,诬蔑主子,你也是活得很放肆了。衙门里去一去,大约能老实些!”
好女的问题有人听懂了,听懂的人是江氏。
婢女扑通跪下,声泪俱下:“大少奶奶开恩啊!小的无心的,我不敢了!求求您饶我一次,求求大少奶奶!”
江氏立在檐廊下谁也没看,只是缓缓地站到好女身侧,拾起她手来稳稳托着。
“你是真的瞎了!”
婢女瞬时噎住声,颤巍巍又瞥一眼好女,倏地伏地磕头。
“二少奶奶饶命,二少奶奶饶命,饶命……”
到最后也没人数过婢女磕了多少下,所有人都只是默默看着,额头撞到了地上,咚,咚,咚——泥土里一点一点开出殷红的腥色。
到最后,好女放过了那个婢女。她的威也牢牢立住了。
陈路对好女这一次的冷厉果敢很是赞许,仅仅怀疑:“怎不遣回大哥那儿去?背弃主子的狗你也敢要?”
好女恢复了一贯的木然,只说话却并不单纯了:“正因为这样才不能放出去咬别人啊!自家的狗自家拴好,免得咬了人后又来怨我不会教。原本就是大嫂不想教,丢出来才会叫她咬了我。我没有大嫂的气度,就只能加固家里的笼子拿好鞭子了。”
陈路眸光里阴晴不定,静静审视着有些陌生的妻子。
须臾,笑一下:“头回见你这般厉害!”
“顺从只能防小人不能防贱人,时不常露个獠牙亮下爪子,省得个个都以为我好欺负三不五时地来招惹一顿,不难应付却是好烦。”
“呵,你的爪子可是好长好利咧!”
说不清陈路是夸奖还是调侃,也还浓情蜜意地欢喜着好女,但好女觉出来,陈路不会常常巧合般出现在自己身旁了。她可以更尽情地去想去的屋子,一个人在藏书阁待好久好久。
“别看了,睡吧!”陈路收拾起账簿,拉着好女往内室去,“大晚上,不会有人来了。”
好女顿了脚步:“什么人要来啊?”
陈路回过头去神情甚是无辜:“窈窈看账看糊涂了吗?顺嘴说的话,你,要深究?”
好女看着陈路,觉得他巴不得被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