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三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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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2046年12月25日，任何人都不再提起那个叫做费尔南斯的城市的时候。缓缓流淌的时间抹平了一切，如流水打磨着卵石，直到它们毫无棱角。
内森•曼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眺望着林海。自从十个月前他搬进这间办公室起就有了这个习惯。夕阳笼罩在西伯利亚红松上，颜色像列维坦笔下的油画般温暖凝重。这是洛伦兹军事学院建校以来第一个圣诞节，他作为校长却没有出面参加任何庆祝活动。只是在他办公室的窗口俯视着下面红红绿绿的彩球纸带装点起来的校园。桌上放着一瓶打开的波尔多红酒，两个玻璃杯却是空着的。在热闹的人群之外，他只是一个看客。他不信仰神，自然也不觉得圣诞节的必要。而在远处看着别人的欢乐 ，藉观察他们而获得一星温暖，则早已是他的习惯了。
门上传来三声轻轻的叩门声，并没有待他回应门便被吱一声推开。不是女秘书的鞋跟敲在地板上的声音，来人的动作轻细得像是猫儿的脚步。黑色头发的男孩径自坐到墙角的钢琴前，掀开了琴盖。
巴赫的17号宗教咏叹调。他面前没有谱子，手指却准确而有力地落到白松木琴键上。华丽繁复的赋格下盘旋上升的却是淡淡的悲凉。博士的眉头跳动了一下，他转过身来正对正在弹奏的少年。年轻人不过十五六岁，个子虽然不算矮，腰身却细瘦得可怜。他闭着眼睛，手指洁白纤细，力道却大得像是要把琴键都敲碎。
待这首巴洛克式的赋格曲终于落下最后一个音符，他仿佛虚脱一样长吁了一口气，垂下了双手。博士生涩地拍了两下手，抄起酒瓶向那两个杯子里注入玫瑰色的液体，将一杯递给了少年。“完美的演奏，圣诞快乐，西奥。”
年轻人接过杯子，抿了一小口却被酒精呛得咳出声来，他抬眼看着他的教官，墨蓝色的眼睛里浮着一层难以名状的火焰。他没有说话，嘴唇抿得极薄。
“你简直可以去华沙参加钢琴比赛了。”内森•曼的嘴角似乎有点变形。“我不懂这种艺术，不过为我弹一首曲子吧，就是你们小的时候他经常给你们唱的那首儿歌。不会是忘了吧？”博士仰头饮干了杯中的液体，几乎是残忍地一笑。年轻人的眉头攒了起来，慢慢将手按在键盘上。调子流利，音符却是清冷生涩。像没有成熟的樱桃。
“对不起，曼博士。”他停下了手指的动作。“这曲子我不熟。”
“是你根本不了解他，所以就没有那种感觉对不对？”
年轻人仿佛一只被狠狠踩了尾巴的猫，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他抬头逼视这他的教官，黑色瞳孔缩得极小，像灼人的针尖。“那你……您就了解他？！”
中年人摇了摇头，一手搭上他的肩膀。“没有人能真正了解另一个人的，无论是谁。”他停顿了一下，弯下身与少年额头相贴，毫不客气地直视回去。“但我至少比你多和他混二十年！”
他嘴角抽动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那个人永远也不会停住脚步，他的眼里只有高加索的草原，他将回到那里去。那是他的宿命，和人生中满盛的斗志所在。
年轻人没有表情，挺直腰身重新开始弹奏乐曲。科萨科夫的《第六交响乐》片段，战火硝烟般的前篇之后是月光般柔情的柔版。好似母亲爱抚婴儿，好似恋人的低语呢喃。他闭上眼睛，却没有眼泪落下来。脸烧得发烫，将一切水分都灼成了蒸汽。他似乎开始明白了，想要转过头去看看那个总是像机器一般冷静的男人脸上，是不是早已有了泪光。
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按在他的后脑。“我岂没有吩咐过你吗？你当刚强壮胆，不要惧怕，也不要惊惶。因为你无论往哪里去，耶和华——你的神必与你同在。”
2064年12月25日。
列车挟着呼啸风声穿过隆冬的波德平原，女人好奇地打量着坐在她对面的这个年轻人。东方人本来就难以判别年龄，而他一头柔软的黑发和光洁如象牙的皮肤更显得他年轻稚嫩得像个娃娃。不过十七八岁，身形还远没长成，裹在一件黑色长大衣里。或许因为寒冷，脸色略微苍白。更像是从黑森林里走出来的水泉妖精。
而他怀里却极不相称地抱着一个婴儿。看上去几乎还未满月，满头浅褐色卷发。小脸粉嫩，正含着奶嘴沉沉入睡。不时醒来也不哭闹，只是睁开眼睛四下看看，又睡着了。他的监护人显然是独自旅行，只是在座位旁边放着一个银灰色小皮箱，看上去已经用了不少年头。
她好奇地探过头去：“这是你的……”
“我的弟弟。”少年礼貌地微笑，低头贴了贴婴儿的脸蛋。孩子醒了，睁开碧绿色的大眼睛，咯咯笑出声来。车窗外停了两天两夜的雪又开始飘落，寒风里隐约传来圣诞颂歌声，有欢笑和欣喜地抽泣。远远可以看到乡村教堂高耸的尖顶和青铜十字架，战争的脚步逐渐从人们的生活中走远。他们将在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上继续生活下去，直到时光停止，或者某次彻底地毁灭。他们永远不会消失。
灰黄色的土地和珠白色天空就像两张相对而视的，没有表情的巨脸。很快，它们就被白雪所覆盖，连接，化为了一体。天地间只剩下那白茫茫的一片雪野，亘古未有地纯洁。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三十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