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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二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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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他一个人在那里坐了很久了。费兰蒂丝小心翼翼地提着一袋面包卷从他面前踮脚走过,没发出一点声音。她换下了短裙和长靴,穿上方便活动的牛仔裤和平跟皮鞋。金色短卷发扣在一顶棕色格子鸭舌帽下,简直像个漂亮的男孩子。他们在这个靠近尼斯的法国小镇住了一个礼拜,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人来找过他们。但她明白,LMA绝不会忽视派在外面的任何一个行动人员。不仅是低空掠过的间谍卫星,情报人员也肯定在暗中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但最让人觉得颈后发冷的还是菲尼克斯•李。不知为何她竟觉得他在冷静之外竟有几分阴沉,简直不像个十几岁的年轻人。
一个LMA。她夹出一个面包卷叼在嘴里,又取了一个在他面前一晃。李怔了一下,微笑着接过去慢慢地咬。
“你想什么呢?”
“没什么。”李许久才回答。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很慢,好像是缓放的电影。“没想什么。”他似乎注意到自已的异常,摇摇头快速地重复了一遍,抬脸冲她笑了笑。“谢谢。”
“你在想……莱昂•格雷森?”她小心翼翼地问。女孩子心思敏捷,怎么会注意不到他们之间的关系。李点点头:“鲁纳斯说,他失踪了。”
“没办法。”他不安地看了费兰蒂丝一眼。她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想说什么,却只是撇了撇嘴。
“我们得去一趟巴黎。”他的声音冷漠生硬。“你和我一起,我的法语不是很好。”
这是个蹩脚的借口。虽然他在法国境内几乎没有与人交谈过,但费兰蒂丝几次看到他翻阅房东的发问报纸,阅读速度很快。显然他的法语和英语一样流利。她只是点了点头。
下午的时候起雾了。浓厚的烟灰色水汽从北部的湖区卷曲,浸透了整个柏林市区。空气中潮湿的似乎能挤出水来。气温并不低,但人露在外面的皮肤上都沾了一层细密的水滴,有种让人难受的阴寒。伊恩将围巾裹紧了些,却勒得喘不过气来,只得再松开。他干脆用那柔软的羊绒织物擦了擦脸,却把睫毛上的雾气擦成了水珠,眨眼间将视线也模糊了。
如果望向深渊,深渊也就回望向你。尼采的话。他用力抹了一把眼睛。那只狐狸柔软如水波的眼睛似乎真的如同深渊那样,在视平线下方五公分处看着他。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有几分快意,更多的却是紧张。简直像一个即将面对考试的中学生,完全不知道即将发下一份怎样的试卷。
不,今天晚上将有什么戏码上演还是很清楚的。他几乎微笑出来。四天前发出了那个封有小刀和一张纸条的信封,西奥多•林那只老狐狸现在也没了办法,只得乖乖任他摆布。LMA与以色列的摩萨德宗旨相同,对于被捕特工的营救一向不惜代价。更何况他并没有表明价码,只是约了狐狸出来“谈谈”。
谈谈。多么暧昧的字眼。伊恩揉了揉额头,过多的回忆让他感到疲倦。过去逐渐雾一样模糊下去,他眯起眼睛。那只狐狸曾经在他怀里像个初尝禁果的男孩子一样发着抖。少年时候的恋人总是盼望着在人们背后偷一个拥抱,而现在却要用这种方式去得到他。
如果真的能这么简单就好了。他长长吸进一口雾气又呼出来,感觉灌了满肺的水。他磨蹭着,缩着脖子向手指上呵了几口气,伸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去……湖区。布克韦拉夫人大街。”
那是他约了那只狐狸见面的地方。
雾越来越大了。
琴声细碎清冷,肖邦的《雨滴》。像极了欧洲冬末春初绵密的接天白雨。潮湿的,阴寒直钻到骨头缝里去。伊恩缓步走进客厅,灯并没有打开。明亮的外墙照明灯光透过青色玻璃照进来,房间的色调像是曝光失调的黑白照片。
西奥多•林背对他坐在钢琴前,并没有停下弹奏。他面前放着谱架,却一页也没有翻开。修长苍白的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滑过,琴声水一般流泄下来。
又一次见到他了。是真的,还是这么近的距离。
你好吗?对不起?今天天气真不错?对话总需要这样一个开头。伊恩动了动嘴唇,却真的一个单词也吐不出来。不是这样的。他对自己说。筹码握在他手里,他却在忌惮西奥多•林。该死的。他现在甚至想把这只狐狸再一次抱在怀里,亲吻那带着水果糖般甜香的嘴唇,再一次感觉他的酥软和温顺。
“西蒙•朱斯特,还有约舒亚•E•海因斯。”伊恩仰头看着天花板,嗓子干涩,为什么要提到这两个人?他们不算是他的朋友,甚至也不能算得认识。他杀死了他们,就是这么简单。
“被你杀死了。‘天火’的方程式被盗事件。朱斯特是在土库曼斯坦首都阿什哈巴德,海因斯是在中国兰州。死法相同,锐器一刀切喉。”林的声音清脆冰冷,没有任何感情的起伏。
“卡拉•蒙巴顿。”
“死了,但与你无关。一个秘密事件中她没能及时逃脱,身上中了一百四十发冲锋枪子弹。”
“约翰尼•贝尔。”
“自杀,他在一次事故中胸部以下完全瘫痪。那时候他才十九岁。”
“艾伦•鲁德亚德。”
“在一次对朝鲜间谍活动中失踪。学院没能找回他的尸体,估计是被扔进了公海。”
伊恩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伊芙•布列卡洛夫娜。”
林没有立刻回答,也没有停下演奏。琴声紧凑冰冷,雨滴凝成了雪粒。“她死了。”他似乎深吸了一口气才能让叙述继续。“昏迷了太久,脑死亡四天后停止了呼吸。”
是么,是这样啊。伊恩闭上眼睛,眼前有点发白。他的手不自觉地向前伸,碰到了林的肩膀。真实的触感落到了指尖,同样的黑色西装和头发,却从深黑的背景中凸现出来,那么明亮。只有真实碰到才能证明不是幻觉。他吐出一口气。“你还活着。”
“对。”林的回答干脆利落。“我还活着。”
钢琴在他指下凄惶无助,发出细碎的呜咽。伊恩感到一股咸潮涌上来,没过了他的喉咙。最后一个音符也落下了,林并没有回过头。他的手指仍放在键盘上,与人造象牙是同一颜色。在月光下并拢,像是纤薄的刀锋。
伊恩轻轻拍了两下手。“很好。”他竭力使自己的呼吸听上去不那么粗重。不知是说这首钢琴曲,那些死去的人们,还是面前这只狡猾冷漠的狐狸。“很好。”他重复着,却同时一下发力揪住林的领子将他拎了起来。林猝不及防,琴凳一下翻倒。他没有立刻找准平衡,踉跄了半步摔进伊恩怀里。却不惊惶,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墨蓝色眼睛里带着一丝茫然。
高而窄的德式窗框将外面青色的灯光切成长而直的窄片,林的上半边脸隐藏在明暗交界线的另一边。看不清那双凄迷的凤眼了,只是瞳孔明亮,好似沉在水面下的月光。腮边没有丝毫血色,连嘴唇也近乎透明。伊恩捏住那尖削的下巴让他略仰起脸,用力吻上去。对方的眼睛立刻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微微地哆嗦着。他知道这只狐狸在这方面没有任何经验,根本经不起他的撩拨。伊恩直到林快要窒息才放开他,狐狸几乎瘫软在他怀里,细微急促地喘息。嘴唇变成了明艳诱人的薄粉,泛着蜂蜜一样的光泽。
伊恩只觉得心里似乎被极薄的刀锋擦了一道似的。痛,却找不到流血的位置。伊芙。他们的“父亲”,还有无数死去的人的脸在他眼前闪过,无数死而不宁,灵魂飞散到空中的幽灵。
他一把推开林的肩膀,一个耳光扇过去,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做。极脆极亮地啪一声响,林短促地倒抽一口气。向后仰了两步撞到了钢琴上。琴盖砰地砸下来,谱纸散落得满地都是。没有风,可这些坚韧厚实的纸张仍飞出去了很远,好似硕大惨白的蝴蝶。
林靠在琴盖上面稳住了身子,艰难地喘息着。额前的刘海落下来挡住了眼睛。他偏着头,左脸颊上一片鲜红。双唇上下相触的一线泛出暗色,他轻咳了几声,黑红色的血线从嘴角挂下来。伊恩站在原地没动,他再也压不住粗重的呼吸。
“这么费尽心思,你想要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西奥多•林!”他再也无法装出那调侃抑或冷漠的语调,声线接近撕裂。他受不了这种诡异的气氛,林看似乞怜,却充满高高在上的蔑视。
“你觉得我会碍你的事,于是想杀了我。而现在,你的学生在我手上你又来求我。现在你他妈的和站街妓女有什么区别?”伊恩重重喘了两口气。“你不屑用狙击枪干掉我,只是因为你觉得我只是一个蠢货。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孤家寡人!”
“我的同伴们,他们都死了。可是,你还活着啊。”他感到空气仿佛是全被抽干了一般无法呼吸,颓然垂下了肩膀。见鬼了。他为什么要这么懦弱。如果那头西伯利亚熊还活着,他兴许还会下决心抽出他那把大口径柯尔特来把这只狐狸那该死的迷人微笑从他的嘴角抹了去,再顺便把他的脑袋轰下来。
而现在,他只能在这里一层层地揭开自己的伤疤。他可以骗过所有人,但骗不过西奥多•林,那只和他一起长大的狐狸。那沾了鲜血的嘴唇在清冷灯光下愈发饱满柔润,如此地诱人。林并没有应答,只是默然地转脸看着窗外,甚至没有理会他。他动作缓慢地脱下西装外套搭在身后的钢琴上,摘下了左手手腕上的珍珠袖扣,卷起了衬衫袖子。
你要干什么?伊恩甚至没有发问。他只是觉得自己无法思考,仿佛有无数的细针扎在全身,身体是麻木的。
林的右手指间忽然明光一闪。啪嗒,一个小东西带着血花摔在地板上。只有半英寸长,火柴杆那样细。立刻滚到了墙角里光照不到的地方。
他转过脸看着伊恩,眼睛里满是凄惶茫然。手臂上靠肘部割开了一条深及皮下的口子,鲜血顺着手腕和指尖流下来。滴到散乱的乐谱纸上晕出大团妖艳的绯红。
伊恩似乎听到有什么东西折断的声音。他一步跨过满地沾污的纸张,捏住林的手臂按死了受伤处的血管,顺带把林因为疼痛和失血而疲软的身体按进自己怀里,几乎是半拖半抱着他向楼上走去。
地平线上,一颗低轨卫星从红海上方升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