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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载驰载驱 ...

  •   孟冬十月,清风低徊,鸿雁南飞。杨慕推开房门,扑面而来的是清冷甘冽的空气,夹杂着繁霜霏雾的湿润,只一吸一呼间,已激得他从喉咙至肺里如针刺般一疼,他强压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轻轻地咳了出来。

      背后蓦地一暖,肩上已搭了一件丝绒鹤氅,杨慕不必回首也知是妙瑛出了暖阁,立在他身后,却听她嗔道,“才好了几天,也不加件衣裳就跑到这寒地里来,回头又要作病的。”

      杨慕回首笑道,“不碍的,我正想趁着今日天好,带安儿出去骑马,我答应他好久了,却是一直没有机会。”

      妙瑛听得蹙起眉头,望着杨慕消瘦苍白的面容,正想要说几句劝阻的话,忽然于对视间看见他目光中带了一抹柔软的企盼,心里登时一松,轻轻颌首道,“罢了,正好咱们一家出去逛逛也好。我叫人吩咐下去,免了他今日的课。”

      杨瞻清早起来便闻得喜讯,已是雀跃的快要跳将起来,连早饭都顾不得好好吃,便让丫头们为他换上骑装,一路小跑的奔到了上房。

      他跑得双颊泛起两道粉红,映在白皙的面庞上,煞是可爱。妙瑛不由得捏着那嫩滑的小脸,笑嗔道,“真真是个淘气的,一说到玩,像是兔子见了鹰,比谁跑得都快。”

      杨瞻此刻满心欢喜,只是一径望着杨慕,催道,“爹爹,咱们何时出发,我已收拾妥当了。”

      杨慕笑得一笑,牵了他的手,道,“先去马厩挑一匹你喜欢的马来。”

      为杨瞻要学骑马,公主府的马厩中早预备了几匹训好的小马驹,有纯白的,也有遍体赤色的,更有毛发乌黑油亮的。杨瞻看得眼花缭乱,只觉得哪个都好,半晌才指着一匹赤色的小马,道,“就是它了。”又仰首问杨慕道,“这个是不是就唤作汗血宝马,我在书上看过的,它流下的汗也真的会赤如鲜血么?”

      杨慕笑道,“那不过是传说,因汗血宝马通体赤红,奔跑流汗时会浸润的毛色更为鲜亮,显得愈发红润,远远看去好似流血一般,所以才有了这个说法。”

      杨瞻恍然道,“原来书上说的也不尽然啊。”他目光在马厩中扫视一圈,好奇道,“爹爹今日骑什么呢?还是那匹白马么?”

      早有内侍将杨慕惯常骑的白马牵来,妙瑛只觉得有些眼熟,片刻之后才恍然想起,这白马很像从前咸平帝在射柳宴上赐给杨慕的那匹皎雪聪。杨慕似看出她的心思,轻轻一笑道,“这是皎雪聪的儿子,它父亲已老了,不再是日行千里的神骏。”

      妙瑛微微一滞,半晌怅然叹道,“人生如寄,岁月如驰,我们都长大了,他们也老了。”

      杨慕心有所感,这短短几个月所经历的是他从前二十年不曾体味过的,那些惆怅、悲苦一时间纷纷涌上,心中百味陈杂。这便是成长之痛,那个不谙世事,悠闲快意的少年已消失在岁月的长河里,再也寻觅不得了。他终是不愿让妙瑛陪着他过分感伤,拉起她的手,平静笑答,“载驱载驰,聊以忘忧。我们能做到的,便是珍惜眼下的时光。”

      妙瑛轻轻点头,回握住他的手,一笑道,“你说的对,我们都是彼此能寻觅到的,最好的时光,最好的陪伴。”

      一行人出了公主府,向高粱桥行去。杨慕与谢又陵策马在前,妙瑛带着杨瞻坐于车内。不多时便已望见那浩荡绵延的高粱河。初冬时节,河水并未完全冰封,阳光洒在开阔的水面上,映照出一片波光粼粼,像是天际落下片片碎金,在微波轻漾中缓慢地流向远方。

      杨瞻一路上数次偷偷打量策马而行的父亲,只觉得他端坐于马上姿态从容、意态闲雅,心里很是羡慕,跳下车来,便跃跃欲试地奔到小红马身侧。他到底年纪小,双腿还不够长,那马对于他来说仍算高了些。杨慕见他努力几次没能成功,笑着走到他身后,一手扶着他的胳膊,一手托起他的腰,教他道,“踩在脚蹬上,用力。”终是将他托到了马上。

      杨瞻头一次坐在马背上,顿时觉得视野比平日里高远了许多,目力所及能看到起伏秀美的山峦,岸边炊烟袅袅的人家,不禁拍手笑道,“我好想长高一些,原来大人眼中的世界比小孩子的精彩多了。”

      杨慕含笑道,“不用着急,你总会长大,那时候爹爹和娘亲就该老了。”他将缰绳递到杨瞻手中道,“抓住,双腿夹紧马腹,我带你跑一圈。”

      杨慕翻身上马,先是双腿轻轻夹了一下马腹,那白马便开始小步的走了起来,他侧头示意杨瞻学着此法,杨瞻连忙依样画葫芦,却因紧张兴奋,腿上的动作重了,小红马收到指令,也感受到这小主人是个生手,便故意向前猛地一窜。

      杨瞻身子跟着向前扑去,不由发出一声惊呼。杨慕见状,回手挽住小红马的缰绳,轻轻一扽,马儿立时便停下脚步。

      杨慕望着有些目瞪口呆的儿子,笑道,“力道轻些,它和你一样,年纪还小,也有些小脾气,你们需要彼此适应。”他耐心对杨瞻讲了驭马的基本技巧,之后看着杨瞻轻磕马腹,小红马从容稳健地迈出步子,才满意地笑着跟在杨瞻身畔,父子俩并肩沿河缓缓驰去。

      小红马不紧不慢地向前跑着,马蹄在河岸松软的土地上轻快得弹跳,杨瞻的小屁股便也跟着它的步子上下起伏,几缕细碎的头发随风飞扬,他觉得耳畔的风声比平日里听到的都要响,两旁的景物正在以一种他不太熟悉的速度向后移动,不禁有些兴奋,也有些害怕。杨瞻侧头望向父亲,见他骑在白马上始终如影随形,嘴角扬着和悦明澈的笑意,心里霎时涌上一股踏实的感觉。他迎向冬日温煦的阳光,微微闭起双目,感受着前所未有的舒畅和自由。

      妙瑛坐在车内,掀开帷帘,看着杨慕父子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渐渐远去,行了数十步之后,又调转回头向她驰来。杨瞻的小脸上尽是喜悦和满足,时不时抬首望向杨慕,眼神里有着浓浓的依恋和歆羡。阳光下,杨慕苍白的面色终于红润了许多,眉宇间依旧是湛然的温润,如同她第一次在玉带桥上见到他时那般,那个眸中略带怅惘的少年,和大婚当晚在飞琼中翩然舞剑的少年,以及眼前向她缓缓走来的目光温柔的男子,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她恍惚间有些明白,初见时他眼中淡淡的愁绪所为何来,也许和他目下沉重的伤痛并无实质的分别,他从未变过,无论光阴流逝,世事变迁,他始终是内心柔软而又坚定的一个人,尽管有着属于他自己的不完美,却不损其清逸通透,纯粹明净。

      正午的阳光斜斜的照在东暖阁的金砖上,再一寸寸移到皇帝面前的御案之上,将他面前的奏疏笼罩在一片刺目的光芒之中。暖阁大门打开,常喜对着鱼贯而出的几位阁臣一一颌首,无须窥其面色,诸人脸上的不安惶恐已是一览无余。待众人远去,他微微吸了几口清冷的空气,迈步踏进了暖阁之中。

      皇帝伏案执笔写了一阵,良久之后才将朱笔搁在描金漆莲花笔架上,头不抬地招了招手,示意常喜上前。

      常喜躬身行至皇帝身侧,见他一扬手将面前的奏疏掷到面前,他匆匆一扫,心下已明悉,却是一个六科给事中弹劾现今的内务府总管贪墨、中饱私囊,这原本没什么,偏他不开眼的提到从前由都尉杨慕治下的内务府清净有序,内帑充裕,比之如今要廉明公正的多,事关内廷财政大计,恳请皇帝重新启用贤能。

      常喜瞥了一眼奏疏底部的具名,暗暗为这小吏惋惜了一道。却听皇帝问道,“杨慕近日可有什么举动?”

      常喜明白皇帝已猜疑杨慕交通言官,为自己进言,略一思忖仍是据实以答,“都尉自上次受责之后,不曾外出,府内也未曾有过访客,仍是闭门静思己过,想来此事……都尉并不知情。”

      皇帝闻言,一时凝眉不语。常喜初时未解其意,见皇帝面色越来越凝重,忽然意识到,自己适才的回答更是加重了他的疑虑,杨慕安分守己自在家中都有人为其上疏举荐,可见其在臣僚心目中仍不失为一个清明的能臣——这便是皇帝更为忌惮,也更为不满之处。

      果然片刻之后,皇帝面色不虞道,“朕让你派人盯着他,却还是防不胜防。当日杨潜一党的余孽并未肃清,朝堂之上有人欲借机翻案,这便是第一步!”他眯起双目,冷笑一声,“只怕杨慕心里也是这般肖想,他为着杨氏,为着他儿子也要搏上一搏,那日竟教唆其子引诱蕴贞,他以为杨家再出一个驸马便可以方便日后图谋,朕看他是其心可诛!杨潜的儿子,果然是满腹奸狡诡计。”

      常喜屏声静气感受着皇帝越来越勃然的怒意,心里忽然生出几分恻然,他知道皇帝对杨潜的恨意至深,杨慕这条池鱼终是不可避免的会被祸及,可杨瞻不过还是个孩子,竟也要沉沦其中,充当泄愤的工具。他不禁在心中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皇帝见常喜半晌无话,不由瞥着他,怒道,“你哑了不成?杨瞻那日的举动你也瞧到了,朕不能容他日后再借机引诱蕴贞!可笑前日贵妃竟还同朕夸他伶俐讨喜,让朕看在他是公主所出的份上,日后许他在宗室里有一席之地,哼,果真如此,朕百年之后难保他们不为杨氏翻案脱罪,若是朕的子孙里再出些个不肖之人,里应外合,朕的颜面何存?”他咄咄地敲着御案,质问道,“你还不明白该怎么做?朕要的是给杨慕一个警示,让他永远死了这个心。”

      常喜一凛,他到底还是了解皇帝的,虽然心中略有不忍,亦不得不答道,“是,臣明白。只是……臣有些担心,若是日后公主知道……”

      “你怕什么?她还能提着剑来御前取你性命?”皇帝嗤笑道,“朕自会护着你。你且说说,有何便宜之法?”

      常喜这些年受命监视杨家和公主府上下,心里已有打算,便即回道,“皇上可还记得,当日公主赶走教养嬷嬷一事?这里头还牵扯一个内侍,叫福奎。他因和张嬷嬷走得近,这些年在公主府一直不得重用,此人生性狭隘,睚眦必报,且又贪图小利。臣打算利用此人……”他顿了一顿,愈发恭敬道,“只是臣斗胆,敢问皇上,确凿要除去杨瞻么?”

      皇帝沉吟须臾,脸上闪过一丝阴鸷的笑意,“朕不杀杨慕,便是要让他亲眼看着,杨家是如何一败涂地,永世不得翻身。让他尝尝丧子之痛,也许倒可以帮他清醒,倘若他识趣,便离了小瑛,朕兴许还会容下他。”他眼前浮现出杨慕痛失爱子的惨伤形容,嘴角便勾起一记带着快意的冷笑,这就是为君者至高无上的权力,他可以要人生要人死,也可以要人求生不得,生不如死,更可以裹挟着恨意千秋万代的报复一个人,令他遭万世唾骂,永不超生。

      常喜凝视着皇帝冷峻的面色,心下了然,当即恭敬欠身道,“臣明白了,一定将此事办妥,请皇上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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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载驰载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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