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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眼底无离恨 ...

  •   步辇停在仁寿宫外,妙瑛牵着杨瞻的手缓缓走了下来,她略一仰头望着眼前陌生的宫阙,耳边听到服侍太妃们的内侍恭敬整齐的声音,“公主千岁金安。”

      妙瑛微微颌首,忽然想起杨慕曾说过,皇上万岁、公主千岁这类话该算做世间最伪善的谎言,她不由勾起一个疏淡的笑,拉上杨瞻的小手,举步向宫院中走去。

      行过揽胜门,绕过一处山石,便可隐约看见被白雪覆盖的层层殿宇,园中花叶悉数落尽,枯枝疏疏淡淡,彤云里一缕阳光斜斜洒下,驱散了清晨的杳杳薄雾,让她将母亲居住的宝相楼看得愈发清楚。

      宝相庄严,是世人对先帝太妃们仪态的期许,可说到底她们不过是一群年事未高就失了丈夫的女人而已,这安静的被遗忘的庭院,清冷的堂皇庄肃的宫殿,如同七宝玲珑塔一般,牢牢的锁住她们的身心,锁住她们的灵魂,也锁住她们对人世的向往与期盼。

      嘉太妃今日特意换了兽朝麒麟补子缎袍,头戴翠蓝销金遮眉勒,手里拿着一串猫眼石佛珠正在摩挲,一面看着妙瑛与杨瞻给她请安,脸上倒是露出少见的祥和笑意,“好好,都起来罢。安哥儿过来,让,外祖母瞧瞧。”

      杨瞻站起身来,上前了两步,又回首望了一眼母亲,得了她一记鼓励的微笑,便行至嘉太妃面前,清脆的唤了一声,“外祖母。”

      嘉太妃见到孙辈,自然而然涌现上一股亲近之感,挽着杨瞻的手抚摸良久,又仔仔细细的打量着他的面庞,不禁笑赞道,“真真是个好模样。”略顿了顿,不免一叹道,“偏生长得那么像他爷爷。”

      妙瑛无言的淡淡一笑,嘉太妃转而凝望她,半晌问道,“他父亲没进宫来,可是伤势还没见好?”

      妙瑛眉头一蹙,见杨瞻已有些狐疑的转头望向自己,不由得心里一紧,忙笑道,“不过是染了些风寒,原是怕把病气过给皇上和母妃,才不叫他进来的。累您挂怀了。”

      嘉太妃不知杨慕受责一事是瞒着杨瞻的,只摇头不耐道,“那么些驸马里头,属他最不成器,亏我先时还看他是个清俊相貌,样子又是极聪明的,谁知全不中用。如今看来竟还不如你那些个蛮子姐夫们呢,在京里混成这样,动辄便惹皇上生气,连带你都跟着一起没脸,也太不成话了。”

      妙瑛听得胸口一阵起伏,却是不动声色道,“哪儿有母妃说的那般糟,他也有他的难处,皇上因他父亲的事对他有微词,自然要求也更严些,不过是为着历练他。何况即便他这辈子都不得重用,也还是皇考御赐给我的驸马,只要他敬我,待我好,不比其他的都重要么?”

      “对你好有什么稀奇?眼下他只剩下个都尉的头衔,一切都得仰仗你,他敢不对你好么?”嘉太妃轻蔑一笑,放缓了声气,推心置腹道,“小瑛,你年纪不小了,该当知道,那些情话都是虚的怎好作数,民间还有话说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说的就是你眼下这个情景了。他杨家已是一败涂地,再难翻身,你跟着他别说前程没有,就是在宗室里也抬不起头来。皇上仁厚,看在你的面子上留他一命,可哪里还能够像从前一样?这话我早就想跟你说,只是怕你看着他年轻俊俏一时舍不得,你可别错了主意,耽误了你的前程,更是耽误了容安的前程。”

      嘉太妃薄薄的嘴唇一努,指向杨瞻,见妙瑛一时无话,又接着道,“杨潜有大罪,论理他杨家的后代日后下场科考,入朝为官都该是不许的,可安哥儿到底是你的儿子,有一半李家的血脉,合该算做宗亲。只要离了那个姓氏,离了那个家门,日后定是个有出息的。皇上看在你是先帝最疼爱的女儿,他最亲近的妹妹份上,也会给这个外甥寻一个好出路。只有这样,咱们的子孙后代才能永葆富贵尊荣,才能不至沦落为平民百姓。”

      妙瑛不愠不怒,嘴角衔着一抹笑意静静地听着,那笑容甚为清浅合宜,嘉太妃凝目看了女儿许久,只觉得微有些古怪,可又说不清这古怪之处究竟在哪里,直到她望向妙瑛的眼睛,方明白过来,原来那美丽的双眸里是一片冰冷的疏离,如同秋日的寒霜,看久了只会让人遍体生出丝丝凉意。

      嘉太妃一凛,竟然有些畏惧这样的笑容,她垂下双目,定了定神,终是有些不甘,预备再劝慰妙瑛时,忽然衣袖被牵扯的动了动,只听杨瞻好奇中带着些许疑惑的问道,“外祖母说的人是,父亲么?他很不得皇上舅舅喜欢,所以外祖母也不喜欢他了么?”

      妙瑛心中一颤,蓦地想起杨瞻还在听着母亲的话,或许他已能听懂很多,她当即笑着冲杨瞻招了招手,道,“安儿听错了,外祖母说的不是你父亲。”她一指殿中侍立的内侍,道,“这会儿太阳出来了,安儿和他一道去园子里堆个雪人,又暖和又有趣,你若是堆的好,我便请你皇帝舅舅一道来瞧,兴许他一高兴还有好玩的赏给你。”

      杨瞻到底是孩子心性,听到有的玩自是兴奋不已,匆匆忙忙给嘉太妃和妙瑛行了个礼,便拉起那内侍一径朝殿外跑去。

      待得杨瞻跑远了,殿内立时安静下来,妙瑛凝眉长叹了一声,缓缓道,“母妃适才的话,我都听明白了。您担忧的事,不过是安儿日后的前程。我今儿也不妨跟您说实话,我原本就没打算让他入仕,更没打算给他请封什么爵位,他日后能做个清净自在的普通人,才是我今生的心愿。”

      “你糊涂!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嘉太妃面色忡忡,恨铁不成钢的道,“我读书不多,也听过一句话,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你这可好,才不过第二世便要将世人都羡慕不及的荣华拱手送人,眼睁睁地看着它付之东流么?”

      妙瑛从容一笑道,“母妃这话说的好,富贵就如同外头的积雪,既然终归要消散,又何必执着的抓在手里?别说君子,就是帝王家,千秋万代的有谁见过?再过几百年,兴许李家也不过是平民百姓,又何来那么多未雨绸缪,子孙后代的事自有他们各人操心罢了。”

      嘉太妃被这几句话噎得茫然无语,又惊得目瞪口呆,像是打量怪物似的看着妙瑛,半晌呐呐道,“疯了,你真是疯了,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气喘了一阵,重重一叹道,“当日你父皇真不该给你定这门亲,我瞧着你果真是被他带累的不轻,连脑子都不好使了。”

      妙瑛甚为平静,淡笑道,“母妃是想劝我和诚义和离,恕女儿做不到。我今日也和母妃交个底,诚义是我今生认定了的夫君,他意气风发时,我陪着他;他落魄无依时,我更会陪着他!别说国朝的公主没有再醮的,就是日后皇上开金口许我再嫁,我也绝不能从。”

      话已至此,嘉太妃就是再劝也是无益,她自觉妙瑛将所有的去路都堵死了,也将她满腹的关切都用那一记记淡漠清冷的微笑回绝掉了。嘉太妃颓唐的抓起一只茶盏,以无计可施的缄默来回应着她对妙瑛的不满。

      殿内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母女俩都未再开腔,过了不知多久,忽听内侍来报,“四公主殿下和杨少爷一道回来了。”

      妙瑛微微一怔,四公主李蕴贞是贵妃所出,今年七岁,宫里宫外都知道她是皇帝的掌上明珠,历来最得宠爱,却从不恃宠而骄,性子和顺知礼,连带宫里这些老太妃都十分喜欢她。却不知,今日她怎么来了仁寿宫,又是怎生遇到杨瞻的。

      正想着,只见李蕴贞牵了杨瞻的手一起走了进来,俩人有说有笑,看样子倒像是认识了经年的好友一般。

      李蕴贞为了给皇帝贺寿,特意穿了大红五彩通袖妆花锦缎袍,衬得一张俏脸更显白净。进得殿中,她才放开拉着杨瞻的手,先对着嘉太妃请了安,复又冲着妙瑛蹲身一福,道,“蕴贞见过姑母,姑母万福。”

      妙瑛听她声音娇美,吐字婉转,心里一阵欢喜,唤着她的小名,道,“阿贞好。”因指着杨瞻笑问道,“这是你表弟,唤作容安的,想必你也认得了,你们怎么到的一处?”

      李蕴贞笑道,“是我早起闲着没事,想寻一处清净的地方踩踩落雪,又想着来瞧瞧太妃娘娘,便来了仁寿宫。谁知刚巧看见一个眼生的男孩子在那儿堆雪人,我看了一会觉得怪有趣的,才上前问他能不能带上我一起。他倒是极好说话,一点没含糊就答应了。后来我们就玩了一会子雪,慢慢聊起来才知道,原来他就是姑母的儿子,正该叫我一声表姐呢。”

      杨瞻听了一禁鼻子,道,“你都不知道雪人的鼻子可以用红萝卜做,还说比我大一岁呢,见识却不如我,该叫你一声表妹才是罢。”

      妙瑛笑嗔道,“安儿不许没规矩,什么你呀我呀的,该唤殿下。”

      “姑母要羞死蕴贞了。”李蕴贞甜甜笑道,“自家兄弟不该那么客气的,这又不是朝堂之上。若真这么说起来,安兄弟在家时也唤姑母做殿下不成?那可也太生分了。”

      这话说的妙瑛也笑起来,众人正含笑望着这两个玉雪可爱的小娃娃,便听殿外内侍高声道,“皇上驾到。”

      一时嘉太妃和妙瑛都站了起来,皇帝一身常服,面色和悦地走了进来,见众人拜倒在地,忙回首示意常喜,后者当即上前扶起嘉太妃,只听皇帝笑道,“太妃不必多礼,你是长辈,且坐下罢。”

      嘉太妃含笑应了,将上首之位让了出来,坐定后才问道,“皇上今儿怎么有空来仁寿宫?可是您万寿的日子口上,还没到阖宫赐宴,便先有赏赐给我这个老婆子了?”

      皇帝哈哈一笑,指着李蕴贞,道,“朕是来寻阿贞的,也该来看看太妃。太妃既这么说,倒显得朕没成算了,竟是空手而来的,不仅如此,还要厚着脸皮讨太妃一口茶吃了。”

      嘉太妃了然笑道,“我说呢,皇上果然是一时半刻都离不开贞丫头,她可真是您的开心果儿,看见她,就好像看见从前先帝和小瑛似的,也是这般父女情深。”

      皇帝含笑看向妙瑛,见她一身玉色衣衫,气度清华,容色端丽,倒像是他责罚杨慕的事对她并无半分影响似的,不禁颌首感慨道,“朕也是得了阿贞之后,才有些明白当日皇考对小瑛的疼惜,自是和儿子们不一样啊。小瑛近来可好?驸马的病将养的如何了?”

      妙瑛微笑道,“蒙皇上关心,已好了许多,只是风寒到底没去净,也怕他过了病气给旁人,臣妹便让他在家休养,等他好了,再让他进来亲自给皇上告罪并贺寿。”

      这原是敷衍的客套话,皇帝听听罢了,二人对视一眼,眼底都有心照不宣的明悉,忽听李蕴贞道,“父皇和姑母说的是姑父么?我在宫里都听过的,他们说姑父是咱们大魏风姿最好的驸马爷,连十七叔那么俊朗的都比不上呢。我原说趁着父皇万寿的时候瞧瞧,偏姑父又病了,真是遗憾。”

      皇帝愣了愣,不由莞尔道,“原来阿贞好奇这个,不值什么,父皇日后定给你择一个清俊少年,也让他们夸夸,你的夫婿是大魏最英俊的驸马,如何?”

      李蕴贞面色一红,娇嗔道,“父皇打趣我,我不跟您说了。”略一拧身,到底舍不得不理皇帝,轻声一笑道,“我见了容安也就能想到姑父的风采了,容安日后一定会是个极俊俏极飘逸的模样。”

      皇帝蓦地想起了杨瞻,转而望着他,一眼过后,心头忽地一紧,他似乎在一瞬间看到了年轻时的杨潜,尤其是那双眼睛,就是不笑的时候也自有一种灵动风流的韵致,他有些艴然,像是白日里见到一缕孤魂般,令他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妙瑛似看出了皇帝神情中的不自然,忙下意识地将杨瞻往自己身后推了推,一面笑着对李蕴贞道,“阿贞才多大,难道也想着将来选婿的事了?”

      她不过是想将皇帝的注意力引到李蕴贞身上来,却未曾想到自己话音刚落,便听李蕴贞落落大方的笑道,“父皇将来给女儿寻驸马,可要找像容安这般相貌的,不然女儿宁可守在宫里,一辈子都陪着父皇母妃,再不嫁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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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眼底无离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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